文縣的晨霧里飄著豆漿油條的香氣,周志高跟著嚴宇走進巷尾的早餐店,鐵皮爐子里的煤火正旺,老板娘往大鐵鍋里倒著菜籽油,滋啦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嚴書記來啦?”老板娘用油乎乎的手往桌上抹了把,端來兩碗豆漿,糖罐往嚴宇面前一推,“今天的油條加了雞蛋,給您留的。”
嚴宇往碗里舀了兩勺糖,推給周志高︰“周部長嘗嘗,王姐的豆漿熬得比省城的奶茶香。”他自己的碗里沒加糖,就著咸菜喝得呼嚕響。
王姐突然往周志高手里塞了個熱乎的茶葉蛋︰“這位領導是嚴書記的朋友吧?盡管吃,不要錢。”
她往嚴宇肩上拍了拍,“要不是嚴書記幫我男人辦了低保,這店早關了。”
周志高的指尖觸到滾燙的蛋殼,突然想起青溪縣的張茂才,那人的早餐得用銀質餐具,喝的豆漿要空運的。
他望著嚴宇沾著油條碎屑的嘴角,突然覺得這樸素的早餐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貴。
“王姐,賬還是要算的。”嚴宇從口袋里摸出五塊錢,壓在豆漿碗下,“周部長是來考察工作的,不是來蹭飯的。”
王姐的臉沉了沉,把錢又塞回去︰“嚴書記這是打我臉?您幫我們賣花椒的時候,跑斷了腿都沒說啥,吃我兩根油條還跟我算錢?”
她往灶台走去,聲音里帶著哭腔,“再這樣我就不做您生意了。”
周志高的笑聲在小店回蕩︰“嚴書記,看來您在文縣是‘身不由己’啊。”
他把錢悄悄塞進糖罐底下,“這人情,我替您領了。”
菜市場的石板路被踩得發亮。
嚴宇剛走到入口,賣豆腐的老李就喊著“嚴書記嘗嘗新做的嫩豆腐”,賣豬肉的王屠戶揮著刀說“今天的排骨給您留著”,連挑著菜擔的老太太都往他手里塞把青菜。
“嚴書記,花椒的收購價定了嗎?”蹲在角落的老漢突然站起來,手里的煙袋鍋還冒著火星,“兒子在外地打電話問呢。”
嚴宇往他身邊蹲下去,從公文包里掏出份合同︰“定了,比去年漲三毛。”
他指著某條款,“您看這里,合作社保證保底收購,就算市場價跌了,也按這個價收。”
老漢的手抖得厲害,在合同上按手印時,指腹的老繭把紅泥蹭得模糊。
“嚴書記,您真是我們的活菩薩。”他往嚴宇手里塞了個皺巴巴的隻果,“自家樹上結的,甜著呢。”
周志高看著嚴宇把隻果塞進公文包,突然笑了︰“看來我要把您調去市里,文縣的老百姓得拿扁擔打我。”
嚴宇的苦笑里帶著真切的擔憂︰“真有可能。”
他往菜市場深處走,腳步在某個攤位前頓住,“去年我想調去鄰縣,菜市場的商戶們聯合寫了封請願信,直接送到了省委。”
那是個賣干辣椒的攤位,攤主是個瘸腿的年輕人。
看見嚴宇,他慌忙從輪椅上站起來︰“嚴書記,這批辣椒能入藥,制藥廠的人說……”
“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嚴宇往他手里塞了張紙條,“這是采購部的電話,他們明天就來拉貨。”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好好干,你這辣椒醬,以後能賣到全省去。”
周志高望著年輕人眼里的光,突然想起自己在長福鎮的日子。
那時他幫著村民賣西瓜,在路邊守了三天三夜,曬得脫了層皮。
現在的嚴宇,正走著他當年走過的路,只是走得更久,更扎實。
“嚴書記,您在文縣二十年,後悔嗎?”周志高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認真。
嚴宇的目光落在菜市場牆上的標語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
這是他親手寫的,紅漆已經褪色,卻依舊醒目。
“不後悔。”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您當年在長福鎮,不也是這樣嗎?看著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比啥都強。”
他突然笑了,“就是對不起我愛人,她總說我把家當旅館。”
周志高想起劉曉雅,那個總在深夜等他回家的女人。
他掏出手機,給嚴宇的愛人發了條短信︰“感謝您支持嚴書記的工作,他是個好干部。”
午餐在鎮政府食堂吃的,四菜一湯,都是家常菜。
嚴宇的愛人突然來了,手里提著個保溫桶,里面是炖好的排骨︰“听說有貴客,加個菜。”
她往周志高碗里夾了塊排骨,“我們家老嚴,就是個倔脾氣,您多擔待。”
周志高往嚴宇碗里也夾了塊︰“這樣的倔脾氣,組織上就需要。”
他放下筷子,神色變得嚴肅,“嚴書記,市里的組織部副部長,您得接。”
嚴宇的排骨在碗里沒動︰“周部長,我還是想留在文縣。”
他往窗外指了指,“花椒產業剛上軌道,我走了不放心。”
“您培養的副書記,去年在全省農業會議上做了典型發言。”周志高往他面前推了份材料,“他比您年輕,有闖勁,文縣交給她,沒問題。”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期許,“但市里需要您,需要您這樣的人,為組織上挑選更多像您一樣的干部。”
嚴宇的愛人突然開口︰“老嚴,周部長說得對。”她往他手里塞了張照片,是兒子在大學里得的獎狀,“兒子說,希望您能幫助更多地方的人,像幫助文縣一樣。”
嚴宇的指尖在照片上輕輕摩挲,突然站起身,往周志高面前敬了個不標準的禮︰“周部長,我接。”
他的聲音帶著哽咽,“但我有個請求,每月我要回文縣兩天,看看花椒,看看老百姓。”
周志高的手重重拍在他肩上︰“準了。”
傍晚的陽光透過銀杏樹葉,在嚴宇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影。
他正在收拾東西,抽屜里全是村民送的小東西︰顆磨得發亮的花椒籽,塊繡著“為民”的鞋墊,張孩子們畫的肖像畫。
“這個您帶上。”周志高往他手里塞了個筆記本,是自己在長福鎮用過的,第一頁寫著“當官一陣子,做人一輩子”。
嚴宇的手指在字跡上反復摩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剛到文縣的那天。
老書記把他拉到銀杏樹下說︰“文縣窮,但老百姓實誠,你對他們好,他們能把心掏給你。”
現在的他,終于要離開這棵銀杏樹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永遠留在文縣的花椒地里,留在老百姓的笑容里。
離開文縣時,夜色已經漫過了山崗。
周志高的車駛過“文縣人民歡迎您”的牌坊,看見嚴宇還站在銀杏樹下,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
“周部長,嚴書記是個好同志。”趙立東的聲音里帶著感慨,“他的考核檔案里,群眾滿意度連續十年是全省第一。”
周志高望著窗外掠過的花椒林,黑暗中,那些掛滿果實的枝條像無數雙伸出的手。
他知道,文縣的故事還在繼續,就像這漫山的花椒,會在新的季節里,結出更飽滿的果實。
而嚴宇的故事,將在更廣闊的舞台上展開。
周志高仿佛看見,在市里的組織部里,嚴宇正拿著那份花椒合同,對新入職的干部說︰“當干部,就得像種花椒,把根扎在土里,才能結出好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