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部的檔案櫃剛送走沈德文的任命材料，周志高的指尖已經落在了安慶元的名字上。
文件夾邊緣的燙金副市長三個字還泛著新印，里面的考核表卻厚厚一沓，從縣委書記到副市長，五年間的評語像套精心打磨的鎧甲，“穩重干練”“統籌有力”的字樣在日光燈下閃著官方的冷光。
“沈德文的到任儀式定在周五。”趙立東把梅市的地圖攤在桌上，紅筆圈出的幾個鄉鎮名字被反復勾勒，“他說要先去長福鎮看看老同事，您要不要……”
“我去梅市。”周志高打斷他時，鋼筆正在安慶元的履歷上劃出疑問。
檔案里記載這位副市長曾在三個月內完成三家國企改制，職工安置率百分之百，但信訪記錄里卻有七封匿名信，全被標注為“無理取鬧”。
梅市的秋陽帶著股燥意，周志高坐在老街茶館的角落，竹編的遮陽棚漏下細碎的光點，落在面前的粗瓷碗上。
“安扒皮？那可是個狠角色。”穿藍布衫的老爺子往地上啐了口煙絲，煙桿在青石板上敲出悶響，“前年拆咱這條街，說是搞仿古改造，結果呢？開發商把容積率改了又改，樓間距窄得能看見對門的鍋底。”
旁邊賣糖畫的師傅接過話頭，銅勺在青石板上游走，畫出個歪歪扭扭的官帽︰“他當縣委書記時就這德性，修路要收‘協調費’，蓋房得交‘配套款’。”
“去年我兒子想在縣城開個雜貨鋪，光營業執照就跑了七趟，最後還是托人送了兩條煙才辦下來。”
周志高的指尖在茶碗邊緣摩挲，碗底的茶漬像幅模糊的地圖。
他曾看過安慶元的述職報告，某頁寫著“全年完成招商引資五十億”，卻沒提那些項目里有多少是圈地的空殼公司。
“听說他要升市長了？”藍布衫老爺子突然壓低聲音，往茶館外瞥了眼，“前幾天看見他陪著省里的領導視察，車頭上的小紅旗插得筆直，跟當年的縣太爺出巡似的。”
糖畫師傅的銅勺突然頓住，糖絲在石板上凝成個扭曲的結︰“上個月有記者來暗訪，結果剛出火車站就被‘請’去喝茶了。”
“第二天報紙上登的全是‘梅市百姓交口稱贊’，嘖嘖。”
周志高起身結賬時，看見茶館牆上貼著張泛黃的公告。
“關于梅市老街改造的通知”幾個字被雨水泡得發腫，落款處的“安慶元”簽名龍飛鳳舞，像只張開利爪的鷹。
公告下方有人用紅漆寫了行小字︰“拆了百姓的房，肥了自己的囊”，字跡被雨水沖刷得模糊，卻依舊透著股憤懣。
走到巷口時，輛黑色轎車突然在面前停下。
車窗降下，露出張油光滿面的臉，安慶元穿著件象牙白的風衣，領口的絲巾打得一絲不苟，正是檔案照片里的那身行頭。
“周部長？您怎麼來了？”安慶元的聲音透著刻意的熱絡，推門下車時，皮鞋在青石板上踩出傲慢的節奏，“早知道您要來，我肯定親自去接。”
他往茶館里瞥了眼，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下，“這種地方人多眼雜，我訂了梅江樓的包間，咱們邊吃邊談。”
周志高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表上，百達翡麗的星空款，官網售價夠買三套老街的四合院。
“我隨便逛逛。”他往拆遷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听說那邊的安置房建好了？去看看。”
安慶元的笑容僵了半秒，隨即又堆起滿臉春風︰“正要向您匯報呢，那可是咱們的民心工程，戶型方正，配套齊全……”
“配套包括斷水斷電嗎？”周志高突然問，聲音平靜得像梅江的秋水。
剛才在茶館後巷，他遇見個搬磚的師傅，說安置房的水電總出問題，反映了半年沒人管，上個月還有戶人家因為突然停電，老人摔斷了腿。
安慶元的喉結猛地滾動，風衣下擺被風掀起，露出里面的鱷魚皮腰帶。
“是有……個別問題。”他的手指在車門把手上反復摩挲，“主要是施工隊偷工減料，我們已經罰了他們五十萬，馬上就整改。”
車子駛進安置房小區時，周志高注意到樓體的牆皮已經開始剝落，露出里面的泡沫板。
幾個老太太坐在花壇邊擇菜，看見安慶元的車立刻噤了聲，眼神里的畏懼像層薄冰，覆蓋著洶涌的暗流。
“王大媽，您家的水壓夠嗎？”周志高突然下車，走到其中一位老人面前。
老太太的手抖了下，菜葉子掉在地上，剛要說話就被趕來的社區主任拉走，嘴里反復念叨著“領導辛苦了”。
安慶元的臉漲成豬肝色，對著社區主任厲聲呵斥︰“怎麼搞的？不是讓你們做好準備嗎？”
他轉身想向周志高解釋，卻發現對方正盯著公告欄上的公示，安置房的公攤面積高達百分之三十，遠超規定標準。
“安副市長對政策很熟悉啊。”周志高的指尖在“公攤面積”四個字上劃過，指甲縫里還沾著老街的塵土，“《商品房銷售管理辦法》規定，安置房公攤不得超過百分之十五，這條您應該知道。”
安慶元的聲音突然低了八度，像被捏住喉嚨的狗︰“是……是筆誤，馬上改。”
他往小區深處指了指，“那邊有幾戶模範家庭，咱們去看看他們的生活……”
“不用了。”周志高打斷他，目光掃過停在樓下的搬家公司卡車，車身上的廣告印著“全市最低價”，卻沒寫公司地址，“我還有事，先走了。”
回程的車上，周志高翻開從茶館帶回來的宣傳單。
那是家房地產公司的廣告，開發的樓盤正是老街改造項目，法人代表是安慶元的遠房佷子。宣傳單上的效果圖里，本該屬于老街的祠堂位置，建起了棟金碧輝煌的會所。
“趙部長，調安慶元在縣委書記任上的審計報告。”他對著電話說，車窗外的梅江泛起渾濁的浪，“特別是那三家國企改制的資產評估，我要原始底稿。”
掛了電話，周志高看著後視鏡里逐漸縮小的梅市。
這座被權力陰影籠罩的城市，像個外表光鮮的爛隻果，內里早已被蛀蟲掏空。
他想起安扒皮這個外號，突然覺得比檔案里的“穩重干練”更真實，至少，這是老百姓用血汗和淚水淬煉出的評價。
夕陽西下時，車過梅江大橋。
他拿出手機，給劉曉雅發了條消息︰“梅市的水很深，可能需要紀委介入。”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江面突然掠過一群水鳥，翅膀劃破暮色，像在撕開一道裂縫，透出遠方的光亮。
周志高知道，安慶元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
在更多看不見的角落，還有多少個“安扒皮”在用權力編織羅網，多少雙眼楮在黑暗中等待天明。
但他已經握住了那把鑰匙，老百姓的眼楮，和那些藏不住的真相。
車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周志高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
是沈德文發來的照片︰長福鎮的希望小學正在換新窗戶，孩子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笑容比秋陽還燦爛。
照片下面寫著句話︰“周部長，您教的，我沒忘。”
周志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他知道，不管梅市的水有多深，只要還有沈德文這樣的干部，還有那些敢于說出“安扒皮”的老百姓，正義就永遠不會缺席。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藏在暗處的蛀蟲一個個挖出來，讓陽光照進龍國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