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年間,江南臨安府城外有個叫趙家坳的村子,村西頭住著個叫趙德才的貨郎。這年入秋,他挑著兩箱針頭線腦去三十里外的李家集趕市,臨走時他婆娘王氏還往他包袱里塞了塊剛蒸好的麥餅,念叨著︰“早去早回,听說夜里過黑風口不太平。”
德才那時正蹲在門檻上系草鞋,聞言嗤笑一聲︰“我走南闖北這些年,啥邪乎事沒見過?黑風口那破地方,除了風大點,能有啥?”說罷挑起擔子,“ ”就往村外去了。
他哪料到,這趟尋常的趕集,竟差點讓他回不了家。
李家集的生意比往常好,日頭偏西時,德才的貨賣得七七八八,腰包里揣著沉甸甸的銅錢,心里頭美滋滋的。他在集口的面館叫了碗陽春面,就著剩下的半塊麥餅吃了,抹抹嘴正要起身,面館掌櫃湊過來勸︰“趙老哥,這都快擦黑了,你還趕回去?黑風口那邊,前陣子有人說……”
“說啥?”德才把酒碗往桌上一墩,“不就是些老掉牙的鬼故事?我才不信那套。”
掌櫃見他不听勸,搖搖頭嘆口氣︰“也是,您是老江湖了。只是那風口近來邪門得很,前兒個鄰村的王二愣子打那兒過,說是走了一宿沒走出那片林子,天亮了才發現就在原地打轉,鞋底子都磨穿了。”
德才嘴上應著“知道了”,心里卻沒當回事。他挑著空了大半的擔子,慢悠悠往家趕。秋後的日頭落得快,沒走多遠,天邊就抹上了層橘紅,接著又變成灰蒙蒙的紫。等他走到黑風口外的岔路口時,月亮已經掛上了樹梢,清幽幽的光灑在地上,把路邊的矮樹叢照得像一群縮著脖子的人影。
黑風口其實是片不大的林子,因常年刮著穿堂風得名。德才以前也夜里走過,只覺得風確實邪乎,嗚嗚咽咽的像哭,今兒個卻有些不同。剛進林子沒幾步,他就听見身後有腳步聲,“啪嗒,啪嗒”,跟他的步子踩得一般齊。
他心里咯 一下,猛地回頭——身後空蕩蕩的,只有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月光透過枝椏,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看著倒像是有人蹲在那兒。
“誰?”德才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在林子里蕩開,又被風卷著送回來,听著竟有些發飄。
沒人應。他咽了口唾沫,緊了緊擔子上的繩子,加快腳步往前走。可那腳步聲也跟著快了,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他又回頭,還是啥也沒有。
這一來二去,德才的後脖頸子開始冒冷汗。他想起掌櫃說的王二愣子的事,心里頭那點不信邪的勁兒,慢慢被慌神取代了。他不再回頭,悶頭往前沖,腳下的石子被踩得“咯吱”響,擔子兩邊的銅鈴也“叮鈴當啷”亂響,倒把風聲蓋過去了不少。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德才覺得該出林子了。他喘著粗氣停下腳,抬頭往前看——前頭幾步遠的地方,立著棵歪脖子老槐樹,樹杈上還掛著半截爛草繩。他心里“咯 ”一下,這樹他剛才進來時見過!
難不成……走反了?
德才咬咬牙,掉過頭又往回走。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眼楮瞪得溜圓,盯著腳下的路。可越走心越沉,因為他發現,路邊的石頭、灌木叢,看著都眼熟得很。又走了一炷香,他猛地停住——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竟又出現在了前頭!
樹杈上的爛草繩在風里晃悠,像只招手的手。
“娘咧!”德才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這才明白,自己是撞上那老輩人常說的“鬼打牆”了。
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浸濕了鬢角的頭發。他摸出懷里的火折子,“ 嚓”吹亮,昏黃的火苗在風里抖得厲害。借著這點光,他看清了周圍的景象︰老槐樹的樹皮皴裂,像張飽經風霜的臉;樹根處積著厚厚的腐葉,踩上去軟綿綿的,還帶著股土腥氣。
他想起小時候听村里老人說,遇到鬼打牆,得往高處走,或者撒泡尿破煞。可這林子里光禿禿的,哪有高處?他哆嗦著解開褲帶,對著老槐樹就撒了一泡。尿水順著樹干往下流,在地上積了個小水窪,月光照在上面,泛著白花花的光。
撒完尿,他覺得心里稍微踏實了點,挑起擔子又往前走。這次他特意繞開老槐樹,往左邊的岔路走。可走了沒多遠,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又跟上來了,而且听起來更近了,像是有人貼著他的後頸吹涼氣。
德才頭皮發麻,手里的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火苗在腐葉上滾了滾,滅了。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月亮透過枝葉漏下幾縷光,勉強能看清腳底下的路。
“別跟著我!”他終于忍不住喊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我跟你無冤無仇,你放過我吧!”
回應他的,只有風聲,還有那甩不掉的腳步聲。
他開始瘋了似的往前跑,擔子也顧不上了,“ 當”一聲扔在地上,里頭的零碎撒了一地。他就那麼赤手空拳地跑,樹枝刮破了他的胳膊,火辣辣地疼,可他不敢停。跑著跑著,他腳下一絆,“撲通”摔在地上,臉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頓時血流滿面。
疼得他眼冒金星,可他顧不上擦,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發現自己正趴在一片軟軟的東西上。借著月光一看,他“媽呀”一聲差點背過氣去——那是一堆新土,土上還插著塊沒寫名字的木牌,分明是座剛下葬的墳!
他連滾帶爬地從墳頭上翻下來,手腳並用地往前爬。爬了沒幾步,手指觸到一片冰涼,低頭一看,竟是他剛才扔掉的貨擔子,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銅鈴還在輕輕晃悠。
這一下,德才徹底垮了。他癱坐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他想起家里的婆娘,想起她蒸的麥餅,想起村口那棵老槐樹,越想越覺得委屈,哭聲也越來越大,在寂靜的林子里傳出老遠。
哭了不知多久,他哭得嗓子發啞,眼淚也流干了,心里反倒生出點橫勁來。他想,反正也走不出去,不如就坐在這兒等天亮。他摸索著撿起地上的火折子,又吹亮了,然後把散落在地上的火往擔子里拾掇。
就在這時,他听見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像是個女人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哀怨。
德才渾身一僵,手里的火折子差點又掉了。他慢慢轉過身,火光搖曳中,看見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子,梳著雙丫髻,低著頭,看不清臉。
“你……你是誰?”德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女子沒說話,只是抬起頭。借著光,德才看清了她的臉——白白淨淨的,眉眼很清秀,只是臉色白得嚇人,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
“我……我迷路了。”女子的聲音輕飄飄的,像風吹過紙糊的窗戶,“大哥能不能帶我出去?”
德才心里發毛,老輩人說,夜里在荒郊野外遇到單個的女子,十有八九不是人。可他看著那女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點不忍心,囁嚅著說︰“我……我也走不出去。”
女子聞言,肩膀輕輕垮了下來,像是很失望。她往前走了兩步,德才這才發現,她的褲腳濕漉漉的,還沾著泥,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你……你從哪兒來?”德才壯著膽子問。
“就在那邊。”女子抬手往林子深處指了指,“我娘家是李家集的,前兒個回婆家,路過這兒掉水里了……”她說著,眼圈紅了,有淚珠從眼角滾下來,滴在衣襟上,卻沒留下一點濕痕。
德才心里“咯 ”一下,這才想起,林子里是有條小河,前陣子下大雨漲水,淹死過一個回娘家的媳婦,听說是李家集的,就姓藍。
他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往後一縮,差點又摔倒︰“你……你是藍家妹子?”
女子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大哥認得我?”
“不……不認得,听……听說過。”德才的牙齒開始打顫,“你……你別找我,我沒害你啊!”
“我不找你報仇。”藍氏輕輕嘆了口氣,“我就是想找個人,把我身上的鐲子捎給我娘。”她說著,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銀鐲子,遞了過來。那鐲子在火光下泛著冷光,看著沉甸甸的。
德才哪敢接,連連擺手︰“妹子,我……我明天一早就去李家集,給你娘捎個信,讓她來接你……”
“來不及了。”藍氏的聲音更低了,“我娘病著,見不到鐲子,她不放心。”她往前又遞了遞,“大哥,求你了,就當行行好。”
德才看著她那雙水汪汪的眼楮,心里天人交戰。他怕得要死,可又覺得這女子實在可憐。猶豫了半天,他終于鼓起勇氣,伸出哆嗦的手,接過了那只鐲子。
鐲子入手冰涼,像是一塊冰疙瘩,凍得他手指發麻。
“謝謝你,大哥。”藍氏笑了,這次的笑容里多了點暖意,“你順著西邊的那顆亮星走,就能出去了。記住,別回頭。”
說完,她身子輕輕一晃,像是被風吹了一下,竟慢慢變得透明,最後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夜色里。
德才愣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只冰涼的鐲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趕緊抬頭往西看。果然,有顆星星特別亮,像只眼楮似的,在雲縫里閃著光。
他不敢耽擱,挑起擔子,按照藍氏說的,朝著那顆亮星的方向走。這次走得異常順利,腳下的路仿佛一下子清晰起來,那些眼熟的石頭、樹木都不見了,風聲也好像小了許多。
他一路不敢回頭,只顧悶頭往前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眼前忽然亮堂起來——他竟走出了黑風口,前面就是通往趙家坳的大路!
路邊有戶人家還亮著燈,德才像是看到了救星,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砰砰”砸門。門開了,是個老漢,見他滿臉是血,嚇了一跳︰“你……你是誰?”
“我是趙家坳的趙德才!”德才喘著粗氣,“大爺,我……我剛才在黑風口……”
老漢一听,趕緊把他拉進屋,給他倒了碗熱水。德才喝了水,才慢慢緩過勁來,把剛才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老漢听完,咂咂嘴︰“你這是遇上好鬼了。那藍家妹子死得冤,家里還有個老娘病著,心里放不下呢。”
德才這才想起手里的鐲子,趕緊掏出來。借著油燈的光,他看清那鐲子上刻著朵蘭花,做工很精巧。
“這鐲子你可得好好收著。”老漢說,“明天一早,你就去李家集找她娘,把鐲子交了,也了了她的心願。”
第二天一早,德才謝過老漢,沒先回家,徑直去了李家集。打听著找到藍家,見到了藍氏的老娘。老太太果然病著,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
德才把鐲子遞過去,又把夜里的事說了。老太太捧著鐲子,老淚縱橫︰“我閨女……我閨女就是放不下我啊……”
原來,藍氏出嫁前,這鐲子是她娘給她的陪嫁,她總說,等將來有了閑錢,就把鐲子贖回來給娘養老。沒想到……
老太太留德才吃了飯,又塞給他一包點心,千恩萬謝。德才推辭不過,收下點心,心里卻沉甸甸的。
回趙家坳的路上,德才走得很慢。他想起黑風口的月光,想起那“啪嗒”的腳步聲,想起藍氏淒然的笑,心里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到家時,王氏正坐在門檻上抹眼淚,見他回來,一下子撲過來,又是哭又是罵︰“你個殺千刀的!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
德才抱著婆娘,拍著她的背︰“別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晚上,王氏給他傷口上了藥,又問他夜里的事。德才把經過說了,只是沒提藍氏的樣子,怕嚇著她。王氏听完,唏噓半天︰“那藍家妹子真是個孝順孩子。”
從那以後,德才再也不敢夜里走黑風口了。每年清明,他都會挑著些紙錢、點心,去黑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燒了,算是給藍氏的。
村里人听說了他的事,都說他是遇上了善鬼指路。也有人說,鬼打牆其實是人心慌了神,自己嚇自己。可德才知道,那晚的事是真的,那只冰涼的銀鐲子,還有藍氏那雙含淚的眼楮,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他心里。
後來,黑風口的路重新修了,繞開了那片林子,再沒人在那兒遇上過鬼打牆。只是偶爾有趕夜路的人,會遠遠看見林子里有團淡淡的藍光,像個提著燈籠的女子,在樹下站一會兒,又慢慢隱去。
人們都說,那時藍氏還在等,等她娘在那邊跟她團聚呢。而趙德才每次路過那片林子,都會放慢腳步,朝著深處望一眼,心里默默說一句︰“藍家妹子,都好著呢。”
風穿過新修的路,嗚嗚地響,卻再沒了從前的哀怨,倒像是誰在輕輕嘆息,帶著點釋然,也帶著點念想。就像這世間的事,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哪怕陰陽相隔,也斷不了那份最真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