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乾道三年七月十五,西湖的月亮像浸在銀盆里,把雷峰塔照得發青。漁夫王三蹲在蘆葦叢後,攥著網兜的手沁出冷汗——塔根下漂著團藍光,人形輪廓,披頭散發,手里還托著個發光的球!
“吱——” 塔角銅鈴突然炸響,王三渾身篩糠似的抖,漁網甩進湖里也顧不上撿,撒腿就往村里跑。撞見同村李二,他喘得像拉風箱︰“雷、雷峰塔下……有鬼!” 李二啐了口︰“老王八又發 癥!” 話剛落,遠處悶雷滾過,雷峰塔竟輕輕晃了晃,像個打寒顫的巨人。
這夜後,雷峰怪跡的傳聞像西湖水草,瘋長開了。
要講雷峰塔,得回到三十年前的吳越國。錢�m王捧著佛螺髻發舍利,三步一叩往南屏山去——傳聞西湖有條孽龍,動不動掀翻漁船,錢王建塔,就是要鎮住這孽障。
上千工匠晝夜趕工,余杭青磚、富陽木料堆成小山。奠基那天,石匠掘出塊青石板,刻著“遇錢而止”。高僧合十道︰“佛祖暗示,錢王護佛,此塔鎮邪。” 錢王大悅,塔基下又埋三層刻經佛磚,磚上梵文經咒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塔成那日,七只金鳳凰繞塔三圈,往東南方去了。百姓跪成一片,都說這是祥瑞。可沒幾年,趙匡胤黃袍加身,吳越歸宋,雷峰塔沒了皇家供奉,漸漸冷清,卻成了百姓口中的“怪塔”——畢竟,鎮龍的傳說還在,誰也不敢輕易冒犯。
紹興年間,雷峰塔第一層塌了個窟窿,像只瞎眼。秀才周文遠愛畫雷峰夕照,那日畫到傍晚,忽見湖里塔影扭成了蛇形!他揉眼再瞧,塔影竟真在游,湖里波紋也跟著扭,仿佛有條無形的龍在水下游。
周文遠嚇得紙筆亂飛,跑回臨安城說給同窗听,換來滿室哄笑︰“周呆子,塔影會動?” 可第二天,湖邊柳樹全歪向塔,樹皮上留著抓痕,像被什麼爬過。
更怪的還在後頭︰晴天塔影筆直,陰天就彎;月圓夜,塔影分成七個繞西湖游;北風起時,銅鈴響女人哭聲,南風來又變男人笑。
周文遠不信邪,月圓夜躲在蘆葦叢里記塔影。亥時剛過,湖面起霧,塔影在霧里扭,霧中走出個素衣女子,長發垂腰,臉白得像紙︰“公子好雅興,敢來塔下候我?” 周文遠跌坐在地,墨汁潑了一身。那女子笑了笑,轉眼消失,只留陣檀香。
他發了三天高燒,胡話連篇︰“塔下有人……穿素衣……” 家人請道士驅邪,道士燒了三張符,卻道︰“這不是邪,是執念。” 到底啥執念?道士沒說,周文遠也再不敢去雷峰塔。
雷峰塔越怪,百姓越又敬又怕。湖東李富貴做綢緞生意賠得低調,听人說塔下佛像靈驗,備了三牲去磕頭。當晚夢見金衣和尚遞錦囊︰“往東去,遇綠而止。”
李富貴半信半疑往東走,艮山門見個穿綠裙姑娘賣繡品,便停了腳。買了十幅西湖繡,拿到甦州竟賺了兩倍。他在塔下捐百兩建小廟,供著塔上拓的佛磚,逢人便說“雷峰塔顯靈”。
城北王鐵匠罵他“痴漢”,兒子小虎卻淘氣,約玩伴鑽雷峰塔破洞。塔內黑得像墨,火把照見牆上佛像臉發綠,小虎摸到具骷髏,尖叫著把火把扔了,引燃枯草。虧得守塔老和尚路過,砸開塔門救出孩子。
小虎回家發燒說胡話︰“塔內骷髏抓我!” 王鐵匠拿鐵錘要砸塔門,被老和尚攔住︰“塔內骷髏是早年摔死的工匠,並非鬼怪。” 可當晚,他家鐵匠鋪突然起火,燒得精光。王鐵匠跪在塔前哭著磕頭︰“塔神饒命!”
雷峰塔怪事越傳越凶,臨安知府派捕頭張猛去查。張猛扛著火把,大白天闖進塔內——樓梯朽得“嘎吱”響,像老人咳嗽。牆上壁畫繪著吳越王迎舍利,錢王身後宮女捧著蓮花燈,火苗竟像在動!
到第三層,他們發現暗室,推開活動磚,里面堆著舊經卷和銅盒,刻著梵文。張猛打開銅盒,空的,只飄出異香,衙役們突然頭暈。他忙合蓋︰“晦氣,快走!”
出塔後,張猛稟報知府︰“塔內只有蝙蝠老鼠,壁畫是光影作祟。” 知府貼告示安撫百姓,可告示剛貼,雷峰塔夜里突然發光,紅、藍、綠三色交替,照亮半片西湖。百姓跪地磕頭,知府嚇得連夜請高僧,繞塔念了三天經,光才散去。
張猛私下嘀咕︰“暗室銅盒里好像有東西閃了下……” 沒人敢再進塔,那暗室成了禁忌,連老和尚都繞著走。
周文遠病好後,對素衣女越發痴迷。他本是飽讀詩書的秀才,卻被那神秘女子勾了魂,夜里常往雷峰塔跑,盼著再遇見她。
那晚月躲雲後,雷峰塔黑得像頭巨獸。周文遠坐在石凳上念詩︰“雷峰夜影動,素女夢中逢……” 身後傳來聲音︰“公子這詩,少了份真意。” 回頭,又是那素衣女,臉在暗處看不清,眼里卻透著哀傷。
“姑娘是誰?為何總在塔下?” 周文遠問。素衣女嘆︰“我本是吳越王宮繡娘,專為塔內佛像繡袈裟。塔成那日,我被鎖在塔內給佛像點楮,誰知……” 話音漸弱,似要哭。
周文遠听得入神︰“後來呢?” 素衣女道︰“吳越歸宋,塔內人散了,我卻走不了,困在這塔下,守著佛舍利的秘密……” 雞叫響起,素衣女驚覺︰“天要亮了!” 轉身往塔門跑,周文遠要追,卻被絆倒,再看時,地上只留半片繡蓮花的絲帕。
他拿絲帕請教老和尚,老和尚神色凝重︰“這是吳越王宮繡法,當年塔內繡娘素娘,生得美,卻在塔成後失蹤,傳言被塔神收了去。” 周文遠更堅信素衣女是素娘的魂,從此常來塔下,盼解她執念。
雷峰塔暗室成了周文遠的心病。他約張猛再進塔,說知道暗室秘密。張猛架不住懇求,帶火把兵刃進了塔。
到第三層暗室,周文遠拿絲帕比對壁畫,按絲帕花紋按動磚面,彈出個暗格,里面有本破舊日記,寫著吳越文。
張猛看不懂,周文遠斷斷續續念︰“……塔成,王令吾等繡袈裟,供佛前。吾等七人,日夜趕工,卻聞塔內龍嘯。某夜,舍利發光,照見塔下白龍盤繞三匝,往塔內鑽……吾等跪地,白龍化白衣公子,說要借舍利一用……”
日記斷在這兒,後面紙被撕去。兩人面面相覷,難道雷峰塔下真鎮著白龍?正想時,暗室門突然關上,火把熄滅,傳來“嘶嘶”聲,像蛇在爬。
張猛拔刀亂揮︰“周秀才別怕!” 聲音空蕩蕩的,像被塔吃了。周文遠摸到壁畫,磕頭喊︰“素娘救我!” 暗格突然彈開,一道光透進來,門也開了條縫,兩人跌跌撞撞逃出塔。
雷峰塔怪跡,漸漸和白蛇傳說纏在一起——百姓說,塔下壓的不是孽龍,是白蛇白素貞,為和許仙在一起犯天條,被法海壓在塔下。月圓時白蛇掙扎,塔影才扭動;塔頂發光,是白蛇靈光。
周文遠听了,想起素衣女故事,覺得兩者有關聯。去斷橋邊打听,老船夫說︰“早年有對夫妻,女的會醫術,男的是書生,被和尚拆散,女的被壓在雷峰塔下。” 周文遠好奇,卻沒人能說清,傳說越傳越亂,真真假假攪成一團。
周文遠對素衣女感情越來越復雜,既想解她執念,又怕她離開。某個雨夜,他又在塔下遇見素衣女,這次她不再躲,哭著說︰“我困在這兒,是放不下守護舍利,還有對自由的渴望。當年白龍借舍利渡劫,我怕他害塔,悄悄藏起舍利,卻被永遠困住……”
周文遠握她手雖沒溫度)︰“我幫你找舍利,讓你解脫!” 素衣女搖頭︰“舍利在暗室銅盒里,你拿不得,會遭天譴。” 周文遠不信︰“我讀書明理,不怕!” 素衣女長嘆︰“雷峰塔怪跡,是舍利靈光和我執念交織,動了舍利,塔會塌,西湖會亂……”
可周文遠被情感沖昏頭,次日拉張猛進塔取舍利。剛踫銅盒,地動山搖,塔磚簌簌往下掉,張猛大喊︰“快跑!塔要塌了!” 兩人逃出塔,回頭看,雷峰塔第三層塌了半層,揚起漫天塵土。
雷峰塔塌了半層,百姓更覺神奇,說塔神發怒,也說白蛇要出來。周文遠經此一病,再沒見過素衣女,只在塔下撿到半片繡蓮花絲帕,和當年的湊成完整一朵。
張猛後來跟人說,暗室銅盒里有團光,像條小龍,轉幾圈又消失了。老和尚說,雷峰塔怪跡,本是佛舍利靈性和人間執念交融,只要人還懷著敬畏好奇,怪跡就不會停。
日子過去,雷峰塔故事在臨安城流傳,說書人把素衣女和白蛇編在一起︰塔下既有繡娘執念,又有蛇妖愛情,塔影扭動是蛇妖掙扎,塔頂發光是繡娘守舍利。百姓听得入迷,每逢月圓,仍有人去塔下張望,期待又害怕撞見怪跡。
雷峰塔立在西湖邊,見證朝代更迭、人事變遷,它的怪跡,成了宋時民間最鮮活的傳說,融進西湖的水、南屏山的風,還有每個杭州人的夢里。或許,真正的怪跡,從不是塔發光、影會動,而是人對未知的敬畏、對故事的向往,還有藏在心底的執念——像素衣女守舍利,書生守相思,百姓守傳說,永遠不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