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嗚咽,吹過陳留城頭高聳的箭樓。
範疆帶著一小隊人馬,按照軍令偷偷離開,前去探查。
只是這一小隊人馬,個個都是範疆心腹,甚至不少人,都和他沾親帶故。
“小七哥,唉。”一個年輕士兵,不合時宜地提起一個人,低聲嘆息。
旁邊一個年長一些的百人將,也是默默嘆息。
“還是我給他上的藥,車騎將軍下手,也太狠了。為了逼小七去詐降,這手段,也太。”
那年輕士兵同樣姓範,大家都叫他範鐵頭。
此刻,範鐵頭猛地抬起頭來,看向範疆,言語中,滿腔恨意,幾乎無法掩蓋︰“堂叔,憑什麼啊?就憑他張飛士大將,就能隨意拿我等撒氣?小七哥做錯了什麼?”
範疆勒住戰馬,冷冷地看著這些和自己沾親帶故的親兵。
“我早就看明白了,我們等前程,尊嚴,性命。都不過是張飛喜怒一念之間的玩物,今日小七已經給我做出了榜樣。”
“我現在,就帶著你們,去想辦法,討回這一口惡氣,你們可願跟我一道?”
那年長的百人將,看了看周圍的人,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試探著問道︰“將軍是要帶我們去投奔楚國嗎?”
範疆搖頭道︰“哪有這麼簡單。此事,當從長計議。不過此時此刻,我當去一趟楚軍軍營。”
說罷,帶著振奮起來的諸人,再次策馬向前。
按照張達和範疆的商議,他們想要投降楚國,似乎不難,帶著部隊直接投過去就行。
但這種結果,不論是西楚,還是自己,其實都不會滿意。
對于西楚而言,在陳留這邊,已經受了張飛兩次委屈,肯定是想要拿下陳留,甚至直接斬殺張飛的。
對于他們自己而言,沒有任何功勞,就是直接帶著軍隊投入西楚,那和直接投降有什麼區別。
于是,在範疆出發前,張達給他說了自己的謀劃。
“見到徐晃他們後,就說我們可以給他們兩個選擇。”
“第一種選擇,我們兩人找機會,趁著張飛醉酒,潛入張飛房內,直接割掉張飛首級,偷偷出城,先給楚軍。”
“第二種選擇,我們二人掌握好西門後,為楚國探查清楚有無埋伏,配合楚軍拿下陳留城。”
“不論如何,楚軍奪城之首功,要記在我二人頭上。”
果然。
範疆親自出現,提出條件後,徐晃也好,胡車兒,閻行等人也好,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只能是派人飛馬報給就在距離不遠的士頌。
一開始,還有人懷疑範疆也是詐降。
但範疆說出今日獻了城門,為西楚斷後而死的範小七,是他的佷兒。
還有他範疆對于張飛的各種不滿,尤其是自己兒子也是因張飛而死後,西楚諸將,才沒有難為範疆。
至于範疆的內應提議,他們覺得,還是把這消息傳回官渡,由那些謀士們商議個結果吧。
很快,官渡那邊飛鴿傳書過來了一個回應。
“接納範疆,張達的投效。”
這是士頌接到陳留這邊的消息後,本能的第一反應。
至于後面,是讓二人刺殺張飛,還是配合拿下陳留城,士頌只想說,他都要。
不過具體來說,他還是發消息,讓範疆帶著人先回陳留。
因為這一次,士頌自己親自率領五千頌衛營趕了過來。
去年秋天,樂進戰敗受傷而歸,今年開春,徐晃再次中了張飛的算計,好在這次並沒有折損武將,損失的部隊也並不多。
士頌親自帶著頌衛營精銳,再加上幾員西楚猛將,在確定內應的情況下,快速解決陳留城這邊的戰斗,不成問題。
唯一的問題,就是張飛。
所以士頌雖然讓範疆回去,不用刺殺張飛,但是配合西楚主力大軍攻城後,他們二人需要帶著隊伍纏住張飛,別讓張飛跑了。
陳留城內。
當範疆帶回“西楚軍暫無異動,似在舔舐傷口”的消息後,張飛僅存的最後一絲警惕也徹底煙消雲散。
他拍著桌案,震得碗碟叮當作響,狂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哈哈哈,如何,俺說什麼來著,徐晃已經被嚇破膽了。這陳留城穩著呢。”
“剛剛不是看了軍師給我們那最後一個錦囊嗎?你要是不放心,你直接去布置那勞什子火油柴草便是。”
“還要我們立刻撤退,布置陷阱,來一場火燒陳留。太小心謹慎啦!”
張苞看著父親醉眼迷離、意氣風發的模樣,又看了看範疆那平靜無波的神態,心中總覺得有些不安。
不過在他看來,張飛已經做出了讓步,任由他去布置,那麼即便是出現了什麼狀況,自己也還是有退路的。
慶祝勝利的酒宴,一連持續了三天。
三日後,張飛的府邸內,杯盤狼藉,張飛龐大的身軀仰倒在酒桌上,鼾聲如雷,震得窗欞都在嗡嗡作響。
一個傾倒的巨大酒壇滾落在他腳邊,殘酒在地板上蜿蜒流淌。
府外,夜色如墨汁般濃稠,將整個陳留城死死裹住。範疆和張達的身影如同鬼魅,在陰影中快速穿梭。
他們身後,緊跟著數十名同樣沉默、眼神中閃爍著決絕與壓抑怒火的士卒。
這些人,或是曾被張飛當眾鞭撻羞辱,或是有袍澤兄弟慘死在其暴戾之下。仇恨和恐懼,如同最堅韌的繩索,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
“都記清楚了?”範疆的聲音壓得極低。
“梆響為號,先奪西門守軍兵刃,控制絞盤,吊橋放下,城門打開。”
“火把高舉三下,動作要快!不留活口!”
“喏!”低沉的回應,在周圍響起。
時間,就這樣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慢流淌。
“梆!梆!梆!梆!”
四聲梆響。
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打破了陳留西城區域,死水般的沉寂。
“奪門!”張達的嘶吼帶著破音的瘋狂。
範疆眼中凶光爆射,如同出閘的猛獸,第一個從陰影中撲出!
手中鋼刀,在微弱的星光下劃出一道淒冷的寒芒,將西門內側一個毫無防備的哨兵當場斬殺。
接著,便是他們帶來的心腹,從各個巷道口狂涌而出,撲向西門內猝不及防的守軍。
刀光霍霍,殺聲驟起!
以有心算無心,頃刻間,他們便將西門內側的數十名守軍砍翻在地,鮮血染紅了冰冷的青石板路。
“快放下吊橋!打開城門!”
範疆渾身浴血,狀若瘋魔,一腳踹開擋路的尸體,嘶吼著沖向控制吊橋的巨大絞盤。
與此同時,張達帶著幾人,瘋狂地撲向厚重的城門門閂。
巨大的橫木被合力抬起,扔在地上。
“點火!發信號!”範疆看到城門被打開後,站在城頭厲聲嘶吼,聲音因激動而變形。
一支蘸飽了火油的火把被點燃,在城門洞內高高舉起,奮力地左右揮舞了三下!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在城外漆黑的夜色中響起。
早已在城外埋伏多時的士頌,嘴角露出了笑意。
周圍的人,都懷疑範疆和張達二人投降歸順的誠意,覺得他們這麼短時間內,接連投降,多半有問題。
也只有士頌,力排眾議,選擇了相信二人。
只是他沒有讓這兩個人去暗殺張飛,而是選擇讓這兩個人當內應。他要擊殺張飛的同時,拿下陳留城,把季漢在這邊最後的一點殘余威脅,全部消除。
“殺!”
得到信號的西楚軍隊,仿佛化身鋼鐵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朝著那洞開的陳留西門,狂飆突進。
入城之後,士頌立刻做出了任務分派。
“徐晃,成公英,張泉,胡車兒,指揮部隊,佔據陳留各處要害。”
“範疆,張達,前面帶路,直接去張飛府邸!”
“黃忠,周泰,鄂煥,閻行,跟我走,去斬了張飛!”
數千身披玄甲,手持精鋼長槊,坐下戰馬皆覆輕甲的頌衛營騎手,按照士頌的吩咐,緊緊跟在士頌周圍。
再加上黃忠等人的親衛,這一批“尖刀”部隊,很快就穿透混亂的街道。
而震天的喊殺聲,早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陳留。
張飛的車騎將軍府邸內,那些喊殺聲、金鐵交鳴聲、房屋倒塌聲,終于將張飛驚醒。
“何事喧嘩?”
張飛的身軀猛地抽搐了一下,豹眼費力地睜開一條縫隙,意識還沉淪在濃烈的酒漿里,眼前一片模糊的重影。
“三將軍,大事不好啦!”
一個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親兵,連滾爬爬地撞開房門,臉上滿是恐懼。
“範疆張達叛變,打開了西門,引西楚大軍,殺進來了!”
“什麼?!”
張飛還來不及細問,府邸外,就已經響起了搏斗和廝殺聲。
“取俺的蛇矛來!”
他都已經沒有時間穿戴盔甲了。
猛地撞翻案幾,從親兵手上接下丈八蛇矛。
“轟隆!”
一聲巨響!府邸厚重的大門被巨力轟然撞開,火光瞬間涌入昏暗的前廳。
火光中,無數身披黑甲的西楚精銳,還有專門頭戴紅巾的季漢叛軍,如同潮水般,一起涌了進來。
當先一人,身材魁梧,手持雙刀,正是張達。
他身後,跟著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病態快意的範疆。
“張飛,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張達雙目赤紅,知道到了現在這時候,就是拼命的時候了,即便是自己殺不了張飛,也要表明態度。
“狗賊,竟敢背主求榮,俺要將爾等捅上千個透明窟窿!”張飛心中同樣惱怒。
面對張達撲來的雙刀,張飛不退反進,丈八蛇矛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黑色閃電,沒有格擋,只有最純粹、最野蠻的突刺。
蛇矛的矛尖如同毒龍出洞,後發先至,在張達雙刀劈落的軌跡形成前,精準無比地洞穿了他的胸膛。
張達本以為自己能和醉酒的張飛搏斗幾個回合,而後從容退去,卻沒有想到,僅僅一個照面,自己就被張飛刺穿了身體。
張飛巨大的力量帶著張達的身體向後飛起,將他死死釘在了身後一根粗大的廊柱之上!
“張達!”
範疆眼見自己同僚多年的兄弟,如此慘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吼。
積壓已久的怨恨,更是瞬間爆發,化為瘋狂的殺意,挺刀便撲了上來。
“環眼賊!你這暴虐無道的屠夫!”
“視我等將士,猶如草芥。你空口白牙,一句三興大漢,就要我們這些人,白白付出,活該被你鞭撻凌辱。”
“這狗屁大漢朝,早他媽的該滅亡了!”
範疆這完全不顧一切,只為發泄心中恨意的一刀,角度刁鑽,速度奇快。
而張飛,本來可以輕易避開這刀。
當宿醉的酒勁,在這個瞬間涌上頭來,讓他勉強作出反應,卻未能完全避開。
“嗤啦!”一聲。
張飛只覺得左腿外側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幾乎站立不穩。
低頭看去,只見自己左腿大腿外側,一道深可見骨、幾乎將整條腿斬斷大半的恐怖傷口赫然呈現。
“叛賊,給俺死!”
劇痛,也徹底讓張飛酒醒,更點燃了張飛骨子里的凶性和暴戾。
他不顧那幾乎斷裂的左腿,以右腿為軸心,爆發出驚世駭俗的怪力。
龐大的腰肢猛地一擰,帶動手中那桿釘著張達尸體的丈八蛇矛,由下而上,劃出一道淒厲的死亡弧線。
範疆一刀得手,心中快意與復仇的瘋狂尚未散去,就見一個巨大的的陰影,帶著惡風撲面而來!
他瞳孔驟縮,想要格擋閃避,卻已來不及。
“砰!”
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和骨骼碎裂聲,幾乎同時響起。
範疆口中鮮血狂噴,整個胸膛瞬間塌陷下去,肋骨不知斷了多少根,他如同斷線的風箏般被砸得倒飛出去。
最後,重重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又軟軟滑落在地,口中冒著血沫,眼神迅速渙散。
眼中充滿了不甘和刻骨的怨毒,片刻後,還是頭一歪,氣絕身亡。
瞬息之間,叛將授首。
“燕人張飛在此!誰敢與俺,決一死戰!”
張飛的暴喝,聲若雷霆,竟暫時壓過了滿場的喧囂,讓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冷酷的聲音響起。
“殺張飛者,賞千金,封關內侯!”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個道理,千古不變。
士頌這句話的威力,不比張飛的暴喝差。當然,黃忠和周泰,依舊守在他身邊,紋絲不動。
至于周圍的將士們,不論是西楚頌衛營,還是跟著範疆張達一起投降的季漢叛軍,都齊齊發狠,從四面八方圍了上去。
最後的血戰,在右將軍府邸的庭院中,轟然爆發!
丈八蛇矛在張飛手中,徹底化作了死亡的旋風,他單腿拖地,每一次挪移都帶起一溜刺目的血痕。
動作遠不如巔峰時迅捷,但那桿蛇矛揮舞起來,依舊帶著開山裂石,粉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矛影翻飛,血光迸濺!
蛇矛所過之處,圍上來的將士,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成片倒下。
沉重的矛頭輕易地洞穿盔甲,砸碎骨骼。
斷肢殘骸,伴隨著淒厲的慘嚎四處拋飛。
張飛周圍,如同一個移動的血肉磨盤,所到之處,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同時,他身上的傷口,也在不斷增加。
“機會!”
鄂煥和閻行,幾乎同時看到了張飛的破綻,兩人一左一右,紛紛上前。
方天戟和濱鐵槍,同時攻來。
也幾乎同時,刺入了張飛的身軀內。
張飛吃痛,大喝一聲,丈八蛇矛舞動起來,直接將兩人砸退。
“呃啊!”
同時,張飛發出慘嚎。
隨著這次用力過猛,丈八蛇矛終是脫手飛出,斜插在數丈外的地面上,矛身兀自嗡嗡顫抖。
“張飛要不行了!”
倒在地上的範鐵頭,剛剛和一眾小校,都被張飛隨手擊飛。
他運氣還好,此刻還能喘氣。
只是心中有恨,有不甘,讓他眼中精光一閃,撿起手邊的一把斷刀,好像靠近受傷猛虎一樣靠近張飛。
張飛雙眼圓睜,死死盯著範鐵頭。
但範鐵頭絲毫不懼,拖著身體一點點靠近張飛,最後舉起斷刀。
“這一刀,給無辜被你鞭撻的小七哥!就是那個被你逼著當苦肉計誘餌的人,他是我兄弟!”
斷刀落下,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刀,切入皮肉。
你們桃園三雄是兄弟,底層普通軍士之間,尤其是親屬之間,也有同生共死,福禍同享的兄弟!
張飛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
你們這種人,也有“兄弟情”?
但最後,只能是帶著不甘,死在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叛徒小兵手上。
殺了張飛後,範鐵頭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躺在地上,默默喘息。
“小七哥,兄弟給你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