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士頌和劉備,在南面互派使者,劃分東吳地盤時。
秋末時分的北國,黃河,黎陽段。
這烏雲厚重的夜里,無月,無星。
濁黃的河水在絕對的漆黑里奔騰咆哮,卷著北方來臨的刺骨寒氣,發出沉悶如巨獸低吼的濤聲。
北岸曹魏黎陽軍港的輪廓,在黑暗中勉強可辨,幾點稀疏的燈火在風中飄搖,依稀可以辨認模糊的哨塔。
一艘中等大小的季漢戰船,卻故意將船只涂抹成深青色,桅桿上懸著怪異的青色牙旗,在曹魏守軍精銳部隊的注視下,停在了曹魏軍港外。
這艘船,隨著洶涌的濁浪起伏不定,船身發出承壓的吱呀聲。
就在這里,靜靜地等待著。
船頭一人,負手而立,羽扇綸巾,神情嚴肅,身上的袍服,被河風緊裹在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
身後一將,身長八尺,極其雄壯,濃眉大眼,威風凜凜。
他緊按著劍柄,用警惕的目光,掃視著不遠處,軍港上的那些曹軍將士。
約定的時辰剛到。
曹魏軍港便打開了一條口子,一艘比季漢戰船小得多的曹魏哨船,如同一條黑色水蛇,悄無聲息地破開濁浪,迅速靠近。
哨船船頭,數名頂盔貫甲、身形剽悍的曹魏銳卒簇擁著一人。
那人裹在深色斗篷里,兜帽低壓,回頭給身後的年輕人囑咐著什麼,他身子不動,扭頭說話的身形,恰似狼顧。
不知過了多久。
“咚!”
沉悶的一聲響動後。
曹魏的這艘船,搭上了季漢戰船的船舷。
狼顧之人,也就是司馬懿,輕輕一跳,踏上跳板。
他步伐穩定,斗篷下擺,緊貼在腿上。
身後,他的小弟司馬敏,也就是“司馬八達”中的幼達,帶著數名司馬家這幾年新培養出來的精銳死士,以及曹魏猛將王雙,跟隨在司馬懿身邊。
這次秘密會面,諸葛亮和司馬懿二人,準備許久。
多次通信之後,定下了諸葛亮乘戰艦到達曹魏軍港外,司馬懿乘小舟,登上季漢戰艦的會面方式。
如此,曹魏季漢,都有自己的保障。
武侯禁衛,和司馬死士,在跳板兩端無聲對峙,手不離刀。
無形的緊張,就此彌漫。
唯有河水拍船的聲響,讓大家知道,時間在流逝。
司馬敏不敢迎上趙雲的目光,稍稍後退一步,讓出王雙,去和趙雲對峙。
“司馬督都。”
諸葛亮微微抬手,讓趙雲和武侯禁衛按刀的手略松。
司馬懿露出笑意,也讓司馬敏和王雙不要妄動,而後轉身看向諸葛亮。
“諸葛丞相。”
說著,徑直走向諸葛亮,相距五步站定,掀開兜帽。
諸葛亮迎著他的目光,沉凝如無波枯井,略微思索後,側身做請。
“仲達親臨,足見誠意。”
“艙內略備薄酒,驅這深秋之寒。請。”
季漢戰船的船艙狹窄,即便是臨時布置,也不過是在中央固定了一個木桌,一點酒菜。
倒是木桌旁的屏風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大漢朝地圖,邊緣磨損,墨跡浸染。江山形勝在油燈的照耀下,各方勢力分布,犬牙交錯,卻也一一標明。
兩人坐定後,艙門合攏。
艙內的氣氛,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靜之中。
燈芯滋滋,船體吱呀,兩人的呼吸,倒是清晰可聞。
司馬懿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在地圖上。
他的手指,在木桌的邊緣緩緩敲擊著,目光,掃視著如今楚國佔據的疆域,微微搖頭。
諸葛亮的地圖上,荊州,交州,益州,雍涼,司隸黃河以南,還有揚州長江以南的地盤,如今都被框入了楚國的疆域版圖。
“好一個交州士家,好一個楚王士頌啊。”
“十多歲便在交州起兵,這小二十年來,席卷荊益,定鼎雍涼,鯨吞司隸,如今滅吳,盡收江東。半壁江山,盡在掌握啊。”
听著司馬懿得感嘆,諸葛亮用羽扇敲了敲地圖外圍。
“還不止呢,南疆都護府之地,我多番探查,只怕可比益,荊,交三州之和,南洋海域海島之大,更是不可估量。”
“西面,西域大小三十六國,已經臣服,更和雪域高原,建立聯系。”
“往北,陰山北麓,大漠之南,西部鮮卑草場也都在他手中。”
“如今楚國之疆域,即便是曹魏季漢合起來,都比不過的。”
听著諸葛亮的感嘆,司馬懿看了看僅僅只有河北三州,以及中原四州的曹魏和季漢疆域,苦笑起來。
“孔明,如今季漢曹魏之中,有識之士,早已看清局勢。”
“若是只看大漢疆域,我們三家,的確成了鼎足之勢。但算上西楚佔據的海外地盤,能掠奪到的海外資源,我們兩方,早已是他西楚的砧上魚肉。”
“今日我既然依約而來,你有何謀劃,盡可直說。”
司馬懿的言語口氣,倒是有幾分真切。
諸葛亮端坐如松,提起溫著的粗糙陶壺,將微溫的清遠香,注入兩酒杯之中。
酒液渾濁,酒香清淡。
他推一杯給司馬懿,自端一杯。
“仲達所言,字字明白。然亮此番渡河而來,可不是來感嘆他西楚之強。”
諸葛亮的聲音,清朗穩定,端起酒杯,目光如炬,直視司馬懿。
“為破此死局!唯有你我聯手,可爭一線生機!”
司馬懿狹長眼眸微眯,端起酒碗,指尖摩挲著酒杯邊緣。
“我們兩家聯手結盟,怕是有些難度吧?”
“又或者,孔明心中,已有謀劃?”
說完,司馬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似乎已經默認了和季漢的攜手。
諸葛亮微微點頭,也飲下這杯酒,而後走到了地圖前,用手指在地圖上,猛地畫出三條線路。
“如今之勢,當聯合塞北的中部鮮卑大人軻比能,許以重利,激其憤恨。若是能引鮮卑出手,攻略楚國雍涼,可斷士頌一臂。”
司馬懿知道,這是諸葛亮在用曹魏的命去玩火。
諸葛亮的意思,是讓曹魏放任鮮卑壯大,任由軻比能奪回西部鮮卑的草場,而後渡陰山南下,搶走雍涼。
不論以後對楚國的戰事如何,塞外鮮卑,必然成為曹魏背後的心腹大患。
但明面上,司馬懿也只是笑著點頭,沒有任何言語。
而諸葛亮,指尖東移,點中司隸地界的標記。
“其二,還需仰仗仲達,勸說魏主。待軻比能動手之後,渡過黃河,猛攻司隸。拿下京兆尹,右扶風,左馮翎諸郡,進而切斷西楚和雍涼之間的聯系。”
“一旦楚軍主力北上司隸,我季漢之兵,可從兗州出兵,攻略魯陽,進入宛城,隔斷武關。將楚軍主力,困在關中。”
“之後,我們三家,可在關中,將楚軍主力圍剿。司隸,雍涼之地,曹魏竟可佔據,我季漢則順勢拿下荊州和揚州。”
“楚國失去這些地盤後,將被隔絕于西南,靠著益州和交州偏遠之地,苟延殘喘,只能在我季漢曹魏之側,做些牽扯罷了。”
和曹魏聯合的計劃,諸葛亮只怕早有打算。
其結果,就是把西楚逼入西南一隅之地。
而且即便如此,西楚還能通過益州連接曹魏,通過交州,對接季漢。
只是那時候,即便是加上楚國在海外的勢力,三家之家的力量,才算是真正的平衡。
那個時候,曹魏和季漢之間,當如何相處,諸葛亮沒有說,也沒有說的必要。那個時候,就是曹魏季漢之間,決勝于中原了。
這麼愚蠢的問題,司馬懿不會問,他只是死死盯著地圖,盤算著諸葛亮提出的建議。
船艙內,再次陷入沉寂。
牛油燈火苗不安跳躍,將兩人投在艙壁的影子拉扯得巨大扭曲。
最後,他臉上的那一絲笑意消失殆盡,只剩下冰冷的審視。
“塞北軻比能,我曹魏,加上你們季漢,三家若是真能齊心協力,依次出兵對付楚國,自然是有希望把士頌按住。”
“但諸葛丞相,真當我曹魏無能,還是欺負我司馬懿傻?”
“若是依照閣下的這番算計,先是塞外鮮卑軻比能壯大實力,而後我曹魏渡黃河之後,和西楚主力死拼,吸引西楚大軍。”
“最後,你家季漢,坐觀成敗。那時丞相若是守約,則可佔據荊襄九郡,切斷武關通路。”
說著,司馬懿嘿嘿一笑,仿佛小人算計一般,說道。
“若是不守約定,則可趁著我曹魏和西楚兩敗俱傷之時,殺入司隸。或者和西楚再暗中密謀,直接從青徐渡過黃河,進軍冀州。”
“總之,那時候,西楚滅不滅,我不知道,我曹魏必然危險了。”
船艙內的氣氛,一時間頗為尷尬。
諸葛亮面對這種撕破臉皮的質問,臉上依舊平靜。
他默默嘆了口氣,對于說服曹魏的困難,他早有預料,只是對于司馬懿的直接,有些意外罷了。
“仲達此言,誅心了。”
“淮南收復之後,我季漢自當重新經營,為安士頌之心,甚至有可能由我親自前去淮南坐鎮,巡視各縣,安撫人心。”
“為使西楚大意,掉以輕心,我季漢如何能首先出兵?”
“況且,若是我季漢率先攻入荊州,士頌也不會放棄黃河沿岸的防守。”
“反之,若是鮮卑和曹魏起兵,士頌必定會調南面之軍,北上支援,我季漢才有可乘之機,是也不是?”
“此策,非為季漢一己之私,實為破楚大計關鍵一環。若三路齊發,密謀被識破,士頌便能早做準備,那時我們如何快速重創西楚?”
“西楚國力強悍,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做不到發兵之後,傷其根本,那又何必發兵?”
司馬懿听著辯解,臉上冰霜未融,反添深沉寒意。
他是聰明人,諸葛亮的分析,他自然听的懂,也明白當前局勢,確實如此。
但片刻之後,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孔明善辯,我自然無話可說。”
“然我大魏,如今內憂外患不止。拜君所賜,赤壁之敗後,我魏國元氣大傷。”
“還是這次,趁著你們伐滅東吳,今上和鄧王,才說服代王,讓幽州重歸治下。”
司馬懿口中之事,便是指的這兩年來,趁著西楚,季漢,東吳三家打來打去的機會,曹魏這邊,曹丕帶著曹沖,率軍北上,和曹彰對峙。
雙方也起過幾次沖突,最終,算是壓服了曹彰,讓曹彰交出兵權,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宗室大將。
但即便如此,幽州之地,曹魏一樣需要時間安定。
更不要說,東面還有個佔據遼東郡的公孫家。
司馬懿走到地圖前,面露無奈,倒是顯得有幾分坦誠。
“如今的局勢,我們都需要時間發展恢復,但我們偏偏時間又都不夠。唉,也罷,兩權相害取其輕,如今要破局,還是得借力。”
說著,他猛戳地圖上北方草原之地,眼中閃爍光芒。
“為今之計,只能先借塞外軻比能這把刀了,你我兩家,都對軻比能提供幫助,讓他統一塞外後,拿下雍涼,隔斷西域。”
“用鮮卑人,拖住士頌,為你我贏得喘息之機。”
諸葛亮瞳孔微縮,羽扇輕搖,問道︰“軻比能有這個實力嗎?”
雖然多有派人去北疆探查,但季漢畢竟和鮮卑之間隔著一個曹魏,對于軻比能的實力,還是比較模糊。
“正是!”
司馬懿的回答斬釘截鐵。
“此獠近年吞並諸部,控弦二十萬,野心勃勃,覬覦中原沃土久矣。”
“只要我們兩家,都派出使者,攜重金珍寶秘密北上,又許以中原地盤,他以為可以合三家之地,對付西楚,自然會動心。”
“何況士頌滅了西部鮮卑之後,就佔據了西部鮮卑的草場,他早就想要奪走,說不定,還能鼓動他直接殺入雍涼。”
諸葛亮沉默听著,目光低垂,落在地圖雍涼廣袤區域。
若是真如司馬懿所說,鮮卑的力量如此強大了,真就引鮮卑人入局,雍涼萬千漢族百姓,必定生靈涂炭。
看司馬懿眼神之中,頗為自信,他好奇道︰“看仲達神情,如此有信心,想來是對軻比能十分熟悉,不知可有使者人選?”
司馬懿眼中精光一閃,知諸葛亮已經默許。
他回答道︰“我麾下督軍從事徐邈徐景山,沉穩機敏,膽識過人。曾隨魏武北征烏桓,通曉鮮卑、烏桓語言風俗。處事圓融,善于應變,他去見軻比能,定能說服。”
諸葛亮微微點頭,想起南面傳來的信息,有新歸順季漢的闞澤,他心中也有底了。
“也行,我季漢這邊,也有合適的人選。且先看看這鮮卑大人,有無能力,拖住西楚吧。”
“到時候,你我兩家使者,可在塞外,廣布流言。就說士頌在定雍涼時,對于塞外胡族,殘忍至極,羌氐匈奴,幾近滅族。更有《屠胡令》傳檄塞外。”
“一定,要鼓動起那鮮卑族人,對于西楚的怨恨和恐懼,逼軻比能同意我們的謀劃。”
諸葛亮稍稍一點,司馬懿立刻同意。
兩人加快語速,敲定好了合作的細節,今日這些密約,決不會落到紙面上,只能是二人心知肚明,暗中默契配合。
待黎明將至,一切謀劃,都在這昏暗的船艙內完成。
司馬懿緩緩起身,拉上兜帽,遮住面容,只是臨出門前,又轉頭看向諸葛亮。
“孔明,望貴我雙方,皆能信守今日之約。”
諸葛亮緩緩拱手,說道︰“仲達放心。季漢,必不負盟約。”
看著諸葛亮盯著自己,司馬懿也指著黃河說道︰“我也指黃河發誓,必然不負此密約,定然和丞相一道,拼死抗楚。”
濁浪拍船,寒意透骨。
在東方天際,微微明亮之時,司馬懿離開了季漢的戰船。
而諸葛亮,帶著一份口頭密約,心情沉重的返回了黃河南岸。
後面的路,他有些看不清了,就好像被這初升的朝陽,刺痛的雙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