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嗒”一聲,清脆的竹骨相撞,荀羨猛地收束折扇。
他抬眼凝視項瞻,眼底雖然仍存著幾分從容,但喉間不自覺的滾動,還是泄了心底的震動。
他早料項瞻會獅子大開口,卻未想竟如此的苛刻,也如此的不留余地。
“項將軍,”他緩了緩語氣,換個角度辯駁,“方令舟雖敗于抬雲關,但麾下仍有數萬可戰之兵,他更是軍心所系,若他以自身換取方好,那數萬將士恐瞬時分崩,屆時豫地群龍無首,反生盜匪之禍,擾了百姓安寧。”
他頓了頓,又拱起手接著說,“至于以北豫十七縣相換,這就是將軍強人所難了,試問若方家父女沒了根基,將軍真的會網開一面嗎?只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下場會更慘吧?”
項瞻面帶譏諷,卻沉默不語,諸將也無人插話,都在等荀羨自己提出真正的交換條件。
堂內似是凝滯了片刻,荀羨便又繼續開口︰“不如容羨提一折中方案,方軍願獻平縣、南亳兩縣,此兩縣毗鄰鄴邱,水土肥沃,且商賈雲集,可充貴軍糧秣之資;另加粟米十萬石、棉布五千匹,補足將士冬衣與開春糧草……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項瞻輕笑一聲,側了側身,看向赫連良平︰“大哥,子慕先生似乎沒有听懂我的話。”
“與方令舟那等人共事久了,這一股清風,自然也就吹不起來了。”赫連良平淡淡地回應一句,而後瞥了眼荀羨,漫不經心地說道,“荀先生,「一命換一命」,或「北豫十七縣」,沒有折中。”
“這……”
“荀先生,”項瞻截斷荀羨,又親自將話說出口,“方令舟若真顧念女兒,便親自來領,若舍不得一身皮囊,就割地求存,我給的只有這兩條路,並無第三條。”
他微微前傾,目光如刃,“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進一步,亂世求活,仁義只能給一次,給多了,叫軟弱。”
“你……”荀羨攥扇的手背青筋隱現,良久,忽地長嘆一聲,似是瞬間老了數歲,“將軍年紀輕輕,卻如此鐵石心腸,羨無話可說,這便回去,轉達將軍之意。”
他拱手行禮,又道,“臨行前,還想多一句嘴,將軍既知方令舟為人,也該明白這兩個選擇,他哪一個都不會應允,貴軍雖盛,但他縱使粉身碎骨,也會合各縣兵力周旋到底,屆時兵連禍結,百姓涂炭,將軍莫悔。”
“威脅我?”項瞻挑眉,笑意卻冷,“荀先生,你不明白,但他方令舟卻知道,項瞻最不怕的,就是威脅!”
他站了起來,走到堂下,與荀羨對面而立,不過三尺之距,“當初被他勒索錢糧,為護道義,我只能自戕,被他囚禁侮辱,為保親朋,我也只能委曲求全,但現在,不會再發生了。”
荀羨苦笑,拱手一禮︰“既然如此,如何決斷,全憑將軍,五日後,羨于南門外候復,若將軍肯高抬貴手,請懸白旗一盞,若不肯……”
“不用了。”項瞻手一揮,打斷道,“瘋子,請子慕先生前往後宅歇息。”
荀羨微微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張峰已經上前,一把抓住荀羨肩膀。
一旁的廖平安心頭驟緊,手剛按上腰間刀柄,張峰畫戟的寒光已經先至,戟刃帶著涼意,停在他胸前半寸,卻壓得他鎧甲下的呼吸都滯了半拍,連刀柄上的纏繩都沒來得及攥實。
“你叫廖平安?”張峰冷冷說道,“你應該慶幸,當初那八十軍棍沒打下來,不然的話,小爺一定將你活剮了!”
廖平安哪里敢輕動,握刀的手緩緩松開,不與張峰對視,反而以質問的語氣對準轉項瞻︰“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項將軍這是何意?”
“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項瞻沒說話,張峰又往前送了畫戟半寸,抵在廖平安鎧甲甲片上,促使他不得不後退了半步,“你沒听我家主公說了,請他去後宅歇息,至于傳話的活,就交給你吧。”
“不行!”廖平安依舊凝視項瞻,咬牙道,“荀先生乃是我軍使者,項將軍無故扣押,要是傳出去,只怕會令天下人恥笑,將軍若不放心,廖某願留在此地為質,五日之內,我軍自當予以答復,若有半點差池,將軍可隨時斬我。”
他這話擲地有聲,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緊了。
誰也不知,他此舉並非為了別人,而是自抬雲關戰敗後,方令舟重傷臥床,軍中諸將各懷心思,他早已看出方軍氣數將盡,想借「人質」身份留在鄴邱,觀望局勢,若義軍真能一統北豫,也好為自己留條後路。
張峰往日雖大大咧咧,卻也不是真的瘋傻,只听廖平安當初為息百姓之怒,只能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推出去,就知他骨子里就不是什麼忠志之士,此時刻意的大義凜然,看上去就更加可笑了。
“我還以為你只會打棍子,沒想到,倒還是個會打算盤的!”張峰斜眼審視著它,“既想保全身家,又怕荀羨在此,回了余山不好交代,被方令舟遷怒,小爺說的可對?”
一句話,撕破了廖平安的嘴臉,他身體一僵,張嘴就要反駁,卻又被赫連良平搶了先︰“主公,為表我軍誠意,不妨將方令舟的義子方成放回,讓他去傳話。”
項瞻微微蹙眉,轉頭看向赫連良平,見他輕輕點頭,略一思忖,便已明白其中關鍵。
這方成雖稱方令舟為義父,實則只是方令舟收養的一名下屬將領的遺腹子而已。
當年劉武烈攻打冀州時,方成的生母得知夫君戰死,動了胎氣,產下他後便血崩而逝。
方令舟動了惻隱之心,將方成養在身邊,起初本是想讓他做方好的玩伴,後來方成漸長,方令舟見他樣貌出眾、機敏聰慧,又恰逢自己舉旗起事,為收攏軍心,才正式將他收為義子。
說到底,他與方令舟的關系本就不算親近,至少在方令舟心中,遠不及荀羨的分量重。
“好,就依大哥所言。”項瞻也明白了,無故扣押使者,確實于理不合,可若用使者換回個義子,這可就沒人能說什麼了。
他對廉澄使了個眼色,見他抱拳離開,便又看向廖平安,“廖參軍,你可以將方成一起帶回去。”
“項將軍……”
“五日!”項瞻伸出五指,沉聲打斷,“我只給你五日時間,屆時若無回信,我就當他方令舟不要這個女兒了。”
說罷,五指並攏,手掌一揮。
張峰不禁咧嘴笑了起來,收了畫戟扛在肩上,一把抓住荀羨的手腕︰“子慕先生,走吧,你在刺史府的房間,我們可是一直給你打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