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刺史府大堂內已聚滿將領。
項瞻坐在堂案後,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目光沉凝,不知在琢磨什麼;赫連良平、林如英、龍驤軍、鳳翥軍、玄龜軍等一眾將校,皆是一身戎裝立在堂側,或是手按劍柄沉默不語,或是小聲議論,待會兒會是怎麼樣一番言辭交鋒。
堂外,張峰靠在廊柱上,嘴里直嘟囔︰“這荀羨倒是膽子大,就不怕咱們直接把他綁了,跟方令舟換糧草?”
“青石清風啊,賢名遠播!”裴恪嘆了口氣,不置可否,“我听說這人素來謹慎,他敢來,定是有恃無恐,要麼是方令舟許了他什麼承諾,要麼是他覺得咱們不會動他。”
廉澄點頭附和︰“此人嘴皮子厲害,等會兒主公問話,咱們得盯著點,別被他繞進去。”
“就你這大黑熊,八張嘴都說不過項瞻,還想替他盯著點?”張峰撇了撇嘴,一臉嫌棄。
“那也比你這瘋子強!”
“你哪比我強?”張峰的頭又揚高了幾分,斜睨廉澄,“我看,也就塊頭比我大點,有用嗎?加上他,我讓你們十招。”
王越一臉無奈︰“我又沒說話,你們兩個斗嘴,怎麼還拉上了我了?”
“王大哥,你怕什麼!”廉澄憤憤然,“咱們兩個,加上裴將軍,未必不是他的對手。”
裴恪一听,冷不禁打了個哆嗦,一把抓住王越手腕︰“那個……王校尉,外面冷,他們年輕人抗凍,咱們就別摻和了,去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王越連連點頭,跟著裴恪就進了大堂。
項瞻看二人進來,再看看外面那兩個還在嘰嘰喳喳,無奈的長吁了口氣,干脆閉目養神。
時間緩緩流逝,日落時分,謝明端先一步來通報,荀羨到了。
項瞻起身立于堂中,目光遠眺,卻見一千重甲鐵騎列陣刺史府門前,謝明微領著荀羨進來,後者穿一件藏青儒衫,腰束玉帶,雖在寒冬,手里卻握著一把素面折扇,身姿挺拔,仿佛不是來當使者,而是來赴老友之約。
其身後跟著的廖平安一身硬甲,面色緊繃,手按腰間長刀,眼神警惕地掃過堂內將領。
“子慕先生,別來無恙?”項瞻先開了口,語氣里帶著幾分舊識的寒暄,卻也藏著不易察覺的警惕。
荀羨拱手行禮,動作從容不迫,目光依次掃過赫連良平、林如英等人,最後落回項瞻身上︰“項將軍年少有為,重甲鐵騎殺意凜然,滿堂諸將更是一身豪氣,羨佩服。”
“先生倒不必奉承。”項瞻不冷不淡地說道,“當年,方令舟與東召二王勾結,殘殺無辜學子,我還要感謝先生,為家兄收殮遺體呢。”
說罷,不等荀羨開口,又看向他身後的廖平安,“廖參軍,昔日就在這刺史府門前,我受陸續陷害,被數以千計的百姓圍攻,你曾說眾怒難犯,故而不尊法令,以杖責我八十軍棍消弭眾怒,今日再見,是否與當時心境不同?”
堂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廖平安身上,或驚詫,或憤怒,尤以張峰為甚,頓時皺起了眉,周身散發出一股磅礡殺意,若不是項瞻之前有交代,任何人不得隨意開口,只怕已經一畫戟將之了結了。
知道這件往事的赫連良平與林如英,此時重新想起,也是冷冷凝視著廖平安,按著劍柄的手,甚至都有些發顫。
廖平安的臉色也不好看,他哪能想到,昔日一個毛頭小子,今朝卻成了數十萬大軍的主公。
他正要開口,項瞻卻又一揮手,重新看向荀羨︰“子慕先生,據我所知,當年方令舟起事,先生因受傷被俘,數年來委身其下,並不是心甘情願,那為何我攻破鄴邱之日,先生不趁機脫離?以先生之才,實不該屈居方令舟之下,何苦跟著他困守余山小城?”
廖平安臉色微變,剛要開口,卻被荀羨抬手攔住。
“將軍此言差矣。”他不慌不忙,走到堂中站定,拱手說道,“方令舟雖行事狠辣,卻非不明事理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听得進勸。”
“听得進勸?”
“正是!”荀羨說道,“他入豫不到四年,興修水利、開墾荒田、減免賦稅,攏流民,建學堂,豫地百姓雖還談不上各家富足,卻也能免于饑寒,這是腐朽的朝廷沒能做到的事。”
他頓了頓,又道︰“羨脫離朝廷,並非為了高官厚祿,只是想找一個能為百姓謀福祉的主君,忠臣不事二主,既然已投其麾下,便不會因戰局不利而背叛,哪怕他如今只剩余山一隅,羨也會盡己所能,助他穩定局面。”
“為百姓謀福祉?”項瞻冷笑一聲,指著堂外,“方令舟往日所為,我就不說了,他前番棄走顯州,帶走全城工匠、學子,留下老弱婦孺自生自滅,這就是你說的謀福祉?”
“戰事本就有犧牲,方將軍棄顯州,是為保有余力再圖恢復,並非不顧百姓。”荀羨臉色微變,卻依舊據理力爭,“他臨走前,已讓人給顯州百姓留了糧草,只是後來被亂兵搶了,此事與他無關。”
“無關?”林如英突然開口,聲音冰冷如霜,“我兄長當年就是被方令舟設計陷害,死在趕考途中,荀羨,你也是讀書人,此事你也親身經歷,昔日你青石縣義莊之內的幾百副棺材,你難道忘了?!”
荀羨看向林如英,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卻還是硬著頭皮道︰“夫人之痛,羨感同身受。但令兄之事,乃方將軍早年行事魯莽,如今他早已悔悟……”
“悔悟?”張峰忍不住插嘴,手里的畫戟“咚”地砸在地上,“他要是悔悟,就不會讓龐廣陵帶著三千騎兵去送死,那人現在可還在我軍中關著呢!荀羨,你別在這裝好人,說吧,你這次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荀羨深吸一口氣,不再繞彎子,直視項瞻︰“此次前來,羨只為一事,方好姑娘乃無辜之人,從未參與戰事。義軍素有仁義之名,禍不及妻兒,還請將軍放了她。”
“放了她?”項瞻挑眉,指尖輕輕敲擊著堂案,“條件呢?”
“條件?”
“你少在這裝傻充愣!”張峰又道,“你不會想著上下嘴皮一踫,就想帶走方好吧。”
荀羨看向張峰︰“那將軍想要如何?”
“我……”張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提出什麼條件,冷哼一聲,說著“反正不可能讓你輕易把人帶走”,隨即轉頭看向項瞻。
說來說去都是廢話,項瞻也不願再抻著,站起身來,沉聲說道,“要麼一命換一命,我只要方令舟,要麼……就拿北豫十七縣來換,要地還是要女兒,讓他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