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英遠遠望見,心中一松,當即高舉鴛鴦劍,喝道︰“高順已被生擒,降者不殺!”
鳳翥軍齊聲應和,聲浪如潮,殘存的匪兵戰戰兢兢,早就沒了斗志,一人先拋下兵刃,跪地投降,“ 啷”之聲便此起彼伏,很快跪倒一片。
林如英正欲收劍,下令控制俘虜,忽听遠處慘叫連連。
她猛地抬頭望去,只見戰場西邊龍驤軍竟仍在揮刀砍殺,投降的匪兵被一個個砍翻在地,血染雪地,像潑了一地朱砂。
“都給我住手!”林如英冷聲怒喝,縱馬沖入人群,一劍架住一名龍驤都尉的脖子,“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抗軍令!”
那都尉滿臉血污,眼中卻毫無懼色,抱拳說道︰“夫人,末將也是奉令行事,片甲不留!”
“休要胡說!”林如英柳眉倒豎,手中長鴛劍又往前送了幾分,劍鋒已割破皮肉,滲出血絲,“我義軍仁義,從不虐殺俘虜,你奉誰的令?”
“嫂夫人!”就在此時,赫連良平策馬而來,赤甲雖如火,但眼神卻比雪更冷,他盯著林如英手中長劍,淡淡地問,“嫂夫人,你那鴛鴦劍,何時要對準自家將士了?”
林如英瞥了那都尉一眼,也沒為難他,扯動韁繩,往赫連良平面前走了幾步,按下劍抱了抱拳,臉色雖保持冷靜,但聲音還是因憤怒而微微發顫︰“公子,他們都已投降,不殺俘虜是規矩,更是義軍軍令,你如此行事,日後見了小滿,怕是不好交代。”
“那是我的事,不勞嫂夫人費心。”赫連良平說著,目光掃過雪地,那些尚未死透的匪兵仍在抽搐,鮮血從傷口汩汩涌出,“昔日山中落草,今日城里為禍,這些匪徒,哪個手里沒有無辜百姓的命?”
他看向林如英,“嫂夫人,我記得在絕垠關,鄭彪領一眾殘軍投效之時,你也是持反對意見吧?”
“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鄭彪雖也是土匪出身,”林如英勒馬前踏一步,雪地被馬蹄踏得嘎吱作響,她聲音雖低卻極清晰,“可他當日是率殘軍來投,先繳了兵刃,又受編遣散,未曾再犯。我反對,是怕他舊部匪性難馴,卻未主張殺降,二者豈可混為一談?”
“繳了兵刃便算無辜?”赫連良平目光微寒,語氣卻更淡,“嫂夫人也說了,匪性難馴,那鄭彪是因為懼我敬我,有求于我,才會為我所用,可這些人呢?除了仇恨,還有什麼?”
他看著林如英,手往不遠處指了過去,那里高順已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
“高順惡名已傳遍天下,他麾下匪兵又豈是良善之輩?”他又環指一眾俘虜,“首惡我自當交給小滿處置,可這些人,卻無需再帶回去,義軍仁義,可仁義若成了縱惡,又對得起誰?”
“他們已棄甲跪地,此刻與待宰羔羊何異?”林如英抬手,劍尖指向遠處血泊中尚未斷氣的匪兵,“若因‘可能’之罪便殺之,與濫殺何異?義軍旗幟何以稱義?勸人向善,給所有人一條回頭路,公子今日所為,是要親手折斷這面旗嗎?”
“回頭路?”赫連良平忽地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昔日獅子嶺上,高順打家劫舍,上來就是取人性命;三年前在曲陽郡,更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賀氏商行就深受其害;近兩年盤踞冀南,不論軍民,枉死之人又有多少?!”
他抬手,指向一面義軍旗幟,“有惡當誅,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那些本就在岸上的又如何自處?規矩?軍令?若規矩成了惡人的護身符,大可不要這規矩!”
“公子!”林如英握劍的手一緊,“今日殺降,明日便可殺疑,今日違令,明日便可違心,義軍若失信忘義,又與朝廷何異?公子口口聲聲為除惡,可曾想過今日殺的,未必沒有被迫從匪的流民,未必沒有想贖罪的怯懦之人!”
赫連良平沉默片刻,忽地翻身下馬,一步步踏過血雪,俯身抓起一具匪兵的尸首。
那尸體不過十六七歲,喉間一道刀口猙獰如裂帛,雙目圓睜,連死了以後還帶著殺意。
“此人年紀輕輕,卻一臉凶相,手中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更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赫連良平手中使力,將尸體擲于林如英馬前,血水混合著泥雪,漸了半尺,“他們投降,不是知錯,而是知道怕了,嫂夫人可曾想過,若今日是你敗了,會是什麼下場?“
林如英垂眸,看那少年匪兵僵直的手指,半晌,才微微搖頭,聲音輕得像雪落︰“公子,無需再詭辯了。”
赫連良平喉結微動,卻沒有說話。
“今日之事,我會如實稟報小滿,但在軍令未改之前,凡再敢殺降者,以軍法論處,龍驤軍若不服——”她驟然抬頭,提劍環指一眾龍驤軍將士,一字一頓,“便先過我林如英這一關。”
話音方落,其身後鳳翥軍倏然而動,千余騎來至林如英兩側,揚起手中盾牌;又千騎立于木盾之後,“唰唰唰”地挺出長矛;緊接著,又千騎來至最後面,齊齊拉滿長弓,搭箭上弦。
赫連良平眼楮微眯,寒光在睫毛間跳動,眼睜睜看著鳳翥軍數千將士頃刻間列出陣型,卻絲毫未動。
而他身後兩千龍驤輕騎,也已快速展開雁翎陣,馬蹄踏霜,“咯吱”細響,像無數冰刀互相摩擦。
龍驤軍與鳳翥軍對峙,火把 啪,狂雪呼嘯,殺氣凝成實質。
雪,忽然大了。
一片雪花落在赫連良平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水珠滾落,像一滴淚︰“嫂夫人,你竟然要為這些人,與我拔刀相向?”
“公子,你知道,我不會。”林如英輕輕搖頭,薄霧在她唇邊蕩漾,“張峰懷陟殺降一事,你難道不知?軍法無情,今日若讓你重蹈覆轍,為難的只有小滿!!”
赫連良平像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話,輕笑一聲,邁步上前,小聲說道︰“嫂夫人,那你怎麼就確定,這不是小滿的意思?”
林如英微微一怔,不敢置信的看著赫連良平,很快,似是明白了什麼︰“公子……”
“罷了!”赫連良平無奈一嘆,打斷道,“也怪我,給了他們投降的機會,此事,到此為止!”
他轉過身,躍上馬背,一扯韁繩,領軍往西而去,“高順我帶回去,這些俘虜,嫂夫人自便吧!”
林如英呆愣當場,望著赫連良平領龍驤軍離去,也望著高順被反綁雙手,按在一匹馬背上。
兩軍之間,雪片被勁風卷成旋渦,像無數細小的刀刃,割在每個人的臉上。
遠處忽然傳來高順的大笑,笑聲嘶啞,像夜梟啼哭︰“殺呀,怎麼不殺了?殺個干淨!老子在黃泉路上,也有個伴。”
笑聲未絕,赫連良平的聲音也隨著風傳來︰“賀觀,把他的舌頭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