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還未沉盡,今年的初雪,悄無聲息的落下。
北風卷地,呼嘯如鬼哭,碎石砂礫夾雜著細雪在空中回旋,像一把把薄刃,割得人臉生疼。
高順率領五六千殘兵,一路向東狂奔,已經不間斷走了大半日,此時,大軍淹沒在朦朧夜色中,就像一串隨時會崩斷的鐵鏈。
正行進間,一名斥候打馬而來,臉上血污未干,聲音沙啞︰“啟稟天王,前面五里有岔口,我們從哪條路去?”
高順勒馬,望著前路,看不太清,心里卻在暗暗琢磨。
兩條路他都知道,大路是官道,平整好走,只是要途經兩個堡城,繞出一段距離,去顯州遠了五十余里。
而小路投孱水道,這路因孱水古縣而得名,只是如今縣城只剩舊址,小道少有人走,狹窄而荊棘遍地,坑坎難行,但卻近了三十里。
他猶豫不決,好半晌才問︰“兩條路有無異樣?”
斥候忙答︰“沒有,都極為平靜。”.
高順沉默不語,眉間憂慮並未削減。
身旁校尉稍一琢磨,便明白他在擔心什麼,提議道︰“天王,若有埋伏,我軍難有生路,不如派人去尋方令舟,讓他領大軍來接應我們。”
“接應?”高順冷哼一聲,“那老狐狸巴不得我們死干淨,若讓他知道我們已經失了薊州,只會落井下石,除非我們直接進城,有共同對敵的需要……”
話到一半,他突然頓住,現在才反應過來,“我們在山上落草時,沿途打家劫舍,往往是越平靜越危險,三天了,我們在薊州城苦戰了整整三天,他方令舟難道一點風聲都沒听到?”
幾名心腹將領面面相覷,方才說話的校尉又問︰“天王的意思是,顯州也受到攻擊?”
“十有八九!”高順點頭道,“我們與方令舟屬于互相利用,他想擴充地盤,我們想要活路,要是我們敗了,他一樣沒有好果子吃,唇亡齒寒,這不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
“那……我們怎麼辦,還去不去顯州?”又一名將領問。
高順不置可否,回望身後,零星火把中,數千殘兵不說人人帶傷,卻個個神情倉惶,排成幾條散亂的線。
多數人空著手,少數人拄著斷槍或半截旗桿,步子拖沓,鞋底磨得只剩布片,踏在凍硬的泥上 作響。
戰馬也沒有幾匹完整的,鬃毛打結,背上赤裸,韁繩拖在地上,蹄子都快磨出血痕。
路邊還倒著幾匹馬和幾個人,雪已蓋住一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四周除了風聲,就是零星的咳嗽和喘氣。
“傳令,不去顯州了!”高順突然下令,聲音像鐵石刮過砂礫,“先尋一處村子落腳,填飽肚子,待天亮再……”
話音未落,前方忽有號角驟起,淒厲如狼嚎,撕破夜空。
緊接著,大地震動,雪塵飛揚,一支騎兵自前路黑暗中涌出,像一柄彎刀,攔腰斬斷了去路。
火光之下,旗面獵獵,最高的一面上赫然一個“鳳”字,旗下,林如英穿掩心甲,披紅錦袍,踩雲頭靴,縱馬而出,腰間鴛鴦劍沒有出鞘,手中柘木角弓卻已拉滿。
她身後萬余輕騎,早已列陣以待,手中火把連成一片,將雪夜照得如同白晝。
“高順,你倒是警惕!”林如英箭指高順,聲音不算太高,卻透過風雪,字字清晰,“既然兩條路都不想走,那我就親自來送你一條,還不束手就擒?!”
高順凝視著林如英手里的長弓,眼中血絲密布,此時也已明白,不論他走哪條路,都會陷入埋伏。
“林如英,你一介女流,不在家奶孩子,卻跑到這里尋老子的晦氣!”他幾乎咬碎後槽牙,緩緩拔出刀,刀身映著火光,像一泓血泉,隨著他的暴喝,猛地向前一指,“老子今天就擒了你,好好嘗嘗你到底什麼滋味,弟兄們,殺!”
“找死!”林如英冷哼一聲,手指驟松,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高順面門。
只是高順腦袋一歪,便躲開了去,林如英倒也不見任何氣餒,放下柘木弓,抽出鴛鴦劍,沖殺過去。
兩軍轟然對擊,如同兩座冰山互斫,碎冰四濺,血花迸射,只是鳳翥軍以逸待勞,陣型猶如鐵牆,而高順匪兵卻早已是強弩之末,一觸即潰。
刀光劍影中,高順左沖右突,刀口卷刃,臂甲盡裂,鮮血濺在他臉上,溫熱,又迅速被寒風凍成冰殼。
“天王,擋不住了,快撤!”一名小校撲過來,臉皮翻卷,鮮血噴涌,煞是可怖。
高順環顧四周,身邊親兵已不足百騎,雪地里橫尸遍野,殘肢斷刃散落如麻。
他喉頭滾動,終究吐出一句︰“往西南撤,那邊有林子!”
然而,話音未落,後方忽又有馬蹄如雷,兩千余輕騎,自火光中殺出,像一柄尖刀,直插高順後心。
龍驤軍皆著赤甲,火把映照下,如一條火龍,所過之處,血霧蒸騰。
高順猛地勒馬,戰馬嘶鳴,前蹄高高揚起,他回頭,正撞見赫連良平那雙冷如寒星的眸子。
“高順,你走不了了。”赫連良平緩緩抬手,長劍出鞘,劍鋒映雪,亮得刺眼。
“赫!連!良!平!”高順一字一頓,牙齒被血染得通紅,“不要以為老子怕你,新仇舊恨,今天咱們一並算了,弟兄們,給我殺!”
人在絕境中,往往能爆發出意想不到的毅力,更何況,這些匪兵中,本就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此刻退路已絕,反倒激起骨子里的凶性,一眾殘兵敗將,竟反身迎敵。
“困獸之斗,勇氣可嘉。”赫連良平不冷不淡地說著,抬手一揮,龍驤軍陣型瞬間展開,兩翼如鐵鉗般包抄而來。
前排騎兵齊刷刷舉起連弩,箭雨如蝗,鋪天蓋地。
噗噗噗!
殘兵瞬間倒下大片,血花迸濺,染紅枯草。
高順卻如瘋虎般沖入箭雨,刀光翻飛,將迎面而來的箭矢盡數劈落︰“赫連良平,可敢與我一戰。”
赫連良平不語,只是縱馬迎上。
刀光如匹練,直劈赫連良平面門,他不閃不避,長劍一挑,“當”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高順只覺虎口劇震,刀柄幾乎脫手。
下一瞬,赫連良平手腕一轉,劍鋒已貼著他脖頸劃過,帶起一串血珠。
高順悶哼一聲,身形一晃,還未回刀,赫連良平已欺身而上,劍柄重重砸在他太陽穴上。
高順眼前一黑,整個人從馬上栽下,激起一片雪塵。
“綁了!”赫連良平收劍,聲音冷得像冰。
這高順當了兩年自封的濟順天王,還真被這個稱號蒙了心竅,忘了昔日獅子嶺上,他攔路打劫赫連良平與項小滿,是怎麼被赫連良平一人殺穿,又是怎麼被他一招兩式制伏。
那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甚至比當時更輕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