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里的路,對羅不辭麾下輕騎來說,並不算遠,從方令舟收到消息算起,不過半個時辰,便已來至顯州城下。
立冬後的第五日,北風像銼刀,刮得人臉生疼,未到申時,太陽已經懸在西天,紅中透白,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城北門外,一萬五千黑甲輕騎,呈品字形排成三個方陣,每陣五千,各相距不過三十步,戰馬鼻孔噴著白霧,鐵蹄一下下刨在薄霜上,“嚓嚓”作響。
陣前,羅不辭身披玄鐵山紋甲,手持三稜鑌鐵槍,單騎離陣,披風卷起一道冷弧,身後三步外,四名旗牌官亦步亦趨,高舉‘討逆’大旗,在相距城門一百五十步時,勒馬停下。
“方令舟,出來答話!”鐵槍指向城樓,槍尖在日光下閃出寒星一點。
城樓女牆之後,兩排守軍持大盾,再後兩排弩手張弦待發,方令舟就站在他們中間,手按鎏金刀柄,目光低垂,遙望羅不辭一步步逼近。
而城垛口,一列床弩已經絞弦,箭鏃烏青,正對城下,就像方令舟俯視的目光,與羅不辭隔空相撞。
“羅不辭,你好歹也是一朝名將,不曾想卻背信棄義,撕毀盟約,今日又來與方某為難,豈不叫天下人恥笑?”方令舟開口,聲音冷硬。
“盟約?”羅不辭嗤笑一聲,鑌鐵槍重重一頓,槍尾鑿進土里三寸,“像你這等為攀附權貴,便背棄舊主的小人,也敢妄談信義?!”
他從懷里掏出一卷白絹,展開後,長五尺,寬一尺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小楷,正是陳述方令舟昔日惡行的檄文,早已傳遍天下。
“方令舟,你為一己私利,惡事做盡,羅某堂堂丈夫,當初也是瞎了眼,竟會與你為伍!”他高舉白絹,讓城上城下皆能望見,陽光照在朱紅墨跡上,像一簇簇細小的火苗。
方令舟臉色不變,眼底卻掠過一絲陰霾。
“哼,世人只見我做了惡事,卻不見我救了多少黎民!”他遙指南方,語氣冷傲,“沒有我,整個北豫仍是水深火熱,沒有我,漂泊在外的那些流民,何時能重返故土?你不妨親自去看看,現在的北豫,與他劉家治下之時,有多大的區別!”
“羅不辭,”他又指向城下,“你與項瞻一樣,口口聲聲為天下萬民著想,卻不斷挑起戰事,有多少無辜百姓,是死在你們鐵蹄之下?你們手里沾染的血,不比我方某人少!”
口舌上,羅不辭終究是說不過方令舟,三言兩語,便落入下風,明知道對方的話全是漏洞,卻根本不知如何反駁。
他雙眉緊皺,咬了咬牙,將那檄文拋出去,任憑它隨風飄零,重新拔起鑌鐵槍,朗聲怒道︰“方令舟,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羅某身後僅有萬余人馬,你若心里沒鬼,就出城一戰,休逞口舌之利!”
方令舟一臉鄙夷,微仰頭,斜睨羅不辭︰“羅不辭,用不著這般惺惺作態,小兒手段,還瞞不過方某,你要戰,便來攻城,本將等著你!”
他早已看明白項小滿的謀劃,從一道道消息傳過來時,就已經明白,冀北義軍現在的主要目標,是高順。
而他,不過是被拖著而已。
他很清楚,羅不辭不會攻城,其後武思惟帶領的那些疑兵,也不過是故作聲勢,讓他不敢輕易出城罷了。
他當然不會出城,為了高順與冀北義軍硬拼,平白消耗自己的兵力,尤其是在沒有任何好處的情況下,他可沒這麼傻。
他在等,等高順那邊的戰況,再做下一步打算。
如此,兩軍就這麼相峙,城下不撤,城上不出,一天兩次對壘,卻不發一箭,眨眼便過三日。
而另一邊,薊州城下,卻滿地哀嚎。
龍驤軍列陣于東,玄龜軍列陣于北,投石機晝夜不息,巨石劃破長空,砸得城垛缺口累累。
床弩發射的踏橛箭粗如兒臂,釘入城牆半尺,為攻城死士搭出攀爬之路。
幾處城門前,撞車裹銅,二十人一組,喊著號子撞擊城門,每撞一下,城門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聲聲沉悶巨響,不停地響徹戰場。
而以撞車為中心,向兩側延伸至兩處城牆拐角,雲梯、飛橋、呂公車如蟻附羶,前赴後繼。
城頭同樣一片沸騰,盾牆豎起,長槍攢刺,沸油潑下,滾木 石不斷砸落。
血霧與嘶吼,已經在此飄蕩了兩個晝夜,卻還在繼續。
第三日一早,太陽還沒升透,天色青灰,像一池凍住的鉛水。
城牆殘破處冒出的硝煙,在冷空氣中凝成一條不動的黑柱,碎石、斷箭、碎肉,被霜黏在地上,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
東牆五里之外,一座臨時望樓上,四道人影,在朝陽下站得筆直。
赫連良平手里緊握著那一張“漁陽十三縣布防圖”,目光卻死死凝視著城牆上那道昨夜里新撞開、現在還未來得及被修補的缺口。
缺口邊緣,磚石犬牙交錯,像一張被撕開的大嘴,而嘴的內壁,還掛著半截守軍的胳膊,血正順著磚縫不斷滴落。
“鄭彪,”赫連良平緩緩吐出一口白霧,低聲道,“我軍已強攻兩個日夜,傷亡慘重,若再無法破城,恐軍心將散,眼下敵軍斗志已大不如初,高順負傷,城內人心惶惶,能否一鼓作氣拿下城牆,助我龍驤軍殺入城中……”
他轉過頭,看向鄭彪與董成,“就看你兄弟二人了!”
鄭彪沒戴頭盔,只穿一身硬甲,但左臂甲片卻已被盡數拆下,左肩有大片舊創,雖纏著繃帶,但還是有血隱隱滲出。
他看了一眼赫連良平,與其目光短暫對視,又快速移開,躍過董成,看向身後三百多名排成三列的將士。
這些都是他以前的弟兄,曾在投效義軍之初,被項小滿打散,之後又在項小滿交權之後,重新被赫連良平聚在一起。
此時,這些人皆是盾牌貼胸,短斧大刀在腰後晃動,一個個雙目通紅,滿眼都透出必死的決心。
鄭彪與他們隔空相視,好半晌,才扭過頭,抱拳道︰“公子放心,拿不下城頭,我這三百弟兄,不會有一人活著回來!”
赫連良平听完鄭彪的誓言,連眼皮都沒抬,只繼續凝望城牆,淡淡地說道︰“一炷香後,我會下令,全軍投入戰場,為你先登創造條件。”
鄭彪重重的點了一下頭,不再多言,猛地轉身,與董成走下望樓。
看他們向城牆走去,赫連良平才又吩咐身旁賀羽︰“立即傳令裴恪,以鼓聲為號,但聞鼓響,玄龜軍所有將士,全部壓上,待鄭彪登上城牆,打開城門,我會親率龍驤軍殺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