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小滿望著師父消失在黑夜中,怔怔立在堂案之後,像被抽空了力氣,那一句“隨你吧”已然飄遠,卻仍在耳膜里嗡嗡作響。
師父沒有再說教,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只是那背影,比十句責罵更鋒利,直戳他心底最軟的地方。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不敢去看案上那張冀南全圖,圖上阡陌縱橫,每一道墨線里仿佛都滲著血,而操刀的人正是他自己。
“有惡當誅,不留余地。”這念頭第一次不是以豪情萬丈的姿態出現,而是帶著一點怯,一點慌,像夜里偷火的小孩,被大人逮了個正著。
他抬手想揉眉心,卻在半空停住,指尖有汗,黏膩冰冷。
就在此時,一縷幽香傳來,堂外腳步輕響,赫連良卿跨過門檻,夜風卷著落葉撲在她腳下裙擺之間,少女未施粉黛,發間只一支玉簪,襯得整個人像月色雕出來的一般。
項小滿抬起頭,走出堂案,面帶一絲微笑︰“你來了?”
“我若不來,你是不是打算把這一肚子話,全都悶到沁河邊?”赫連良卿轉過身,指了指堂外階梯,“屋里悶得慌,吹吹風吧。”
項小滿訥訥的走出去,席地而坐,將赤袍鋪在地上,等赫連良卿挨著她坐下,好半晌,喉結才動了動,嗓子里像塞了把沙子︰“你都听見了?”
“听見什麼?”赫連良卿偏頭,眸子亮得像星,“是听見你說,要「挫方令舟的銳氣」,還是听見項公說,「心不可冷」?”
她頓了頓,聲音忽然軟下來,“亦或是听見你自己心里那把刀,已經霍霍作響?”
項小滿像被戳破的氣囊,肩膀塌下來,苦笑︰“我以為……我可以做得干脆利落。”
“可你猶豫了,不是嗎?”赫連良卿抓過項小滿的手,冰涼指尖,覆在他青筋浮起的手背,“猶豫是好事,說明那個少年,還沒死。”
項小滿長吁一口氣,聲音略顯嘶啞︰“高順手下的匪兵,有七成是裹挾來的流民,若放他們走,難保不再為禍,可若是收編,又怕軍紀難整……大哥曾說除惡務盡,由他去全力進攻高順,或可將那些匪兵屠盡,一勞永逸。”
“你這次,可是把哥哥也算計進去了。”赫連良卿靜靜听完,忽然伸手入懷,掏出一只胡餅,手縫間漏出幾粒芝麻,“烤糊了,將就吃吧。”
“你親自烤的?”項小滿低頭咬了一口胡餅,焦苦之後,竟有一絲回甘。
“當初在柳溪村,你曾說志在戡平亂世,還天下清明,我一直都記著,你且告訴我——”她聲音輕得像風,卻字字如釘,“若換這朗朗乾坤的代價,是泯滅你的本心,你還願不願意?”
項小滿嘴里鼓鼓囊囊,聲音含糊,被夜風裹挾著散開︰“無所謂願或不願,手里勢力越大,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我是師父的徒弟,不想給他丟人,只是,稍有不慎,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他長嘆一聲,“良卿,你曾說,我最缺的東西,師父都有,可我有的東西,師父卻已經丟失了……我現在就在想,什麼赤子之心,連師父那種人都保不住,我又要來干什麼?”
赫連良卿柳眉微蹙,卻沒有說什麼,頭輕輕靠在項小滿的肩上,柔聲問︰“小滿,你是不是很累?”
項小滿輕輕搖頭,不置可否︰“刀可以殺人,也可以護人,我自認下達的殺令,都是為了止殺,或許過程不可多看,但結果應該是好的。”
“你的意思是,結果比過程重要?”
“得看時候。”
“什麼時候?”
“善惡有斷,是非分明的時候。”項小滿輕輕撫著赫連良卿的腦袋,眸中星光閃爍,“我從來都認為,對錯,不該以人數多少來看,殺一萬行凶作惡的匪徒,哪怕只保一個良善,也值當,什麼法不責眾,大局為重,我似乎還沒有那麼高的境界。”
赫連良卿移開腦袋,注視著項小滿,看了好一會兒,又重新靠住,未再言語。
風吹動她的秀發,蓋在項小滿的臉上,他輕輕摩挲,清香入鼻,卻不見堂案上的地圖,也被掀翻一角。
三日後……
十月初八,霜降未至,北風已帶寒刀。
冀南大地,突然換了顏色。
義軍旌旗如潮,黑甲、鳳翥、龍驤、玄龜四軍分三道並進,像三條怒龍,自北、西、東三面張牙舞爪,直撲薊州與顯州城下。
曲陽郡,這個最初便反復陷入戰火的兵家必爭之地,此時,羅不辭率領一萬五千黑甲輕騎,不到三日便已抵顯州北界。
沿途村堡盡懸白旗,百姓跪伏道旁,口呼“羅公”,不敢仰視。
羅不辭策馬緩行,掃視道路兩旁,又回望身後鐵流,心中百味雜陳。
昔日自己也曾在此地屯田養兵,卻不想今日又領兵踏境,世事翻覆,莫過于此。
“傳令下去,”他招來大將郭彝,聲音壓過風聲,“大軍所過,應秋毫不犯,若敢有一人壞了軍紀,連坐一伍。”
“是!”郭彝大手一揮,幾匹快馬手持令旗接連傳下,眾將士轟然應諾。
馬蹄如雷,卷起半空塵沙,遮天蔽日,恍若末日將臨。
其後,武思惟領一萬五千黑甲步軍,沿前軍輕騎腳步一路南下,步軍負重,日行六十里,卻絲毫不亂。
大軍每至路口,先鋒營先立拒馬,後軍再過,井然有序,沿途山林早被斥候清剿,鳥獸絕跡,只剩風聲嗚咽。
行走間,武思惟立于高坡,遠眺顯州城廓,眉宇間殺機隱現。
“將軍,主公命我等多造聲勢,可要擂鼓?”身旁副將低聲問道。
“不用。”武思惟抬手制止,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鼓聲易泄軍情,傳令各營,無需再進軍,白日揚塵,夜間舉火,讓方令舟自己琢磨去吧!”
與此同時,顯州城內,方令舟一身戎裝立于城樓,但見城外烽煙四起,斥候如蟻,消息紛至沓來——
“報!羅不辭領萬余輕騎,已至北界二十里……”
“報!城北三十里外,發現大量敵軍,旌旗綿延數十里……”
“報!敵軍數萬騎兵,已于曲陽郡外扎營,截斷我薊州援路……”
方令舟面色鐵青,手攥得金刀咯咯作響,因羅不辭和武思惟背棄盟約的憤怒還未消散,此時又多添了幾分憤恨。
他早知項小滿不會放棄冀南,卻未料攻勢來得如此迅猛、如此決絕。
三處兵馬,看似各自為戰,實則互為犄角,將他牢牢鎖死在顯州一隅。
“恆馥,高順那邊可有消息?”他沉聲問。
“暫時沒有。”身後陳永芳低聲回道,“斥候今早來報,薊州城已被赫連良平、裴恪兩軍圍得水泄不通,恐難抽身。”
方令舟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冰寒︰“傳本將軍令,全軍收縮,棄外郭,守內城,且看看敵軍能鬧出多大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