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甦望向帳外那片無盡的風雪,聲音低沉,仿佛與風雪融為一體。
“以前,我以為治國當如烹小鮮,以文德教化,天下自會歸心。”
“可去了巴郡,又到了這北疆,我才明白……”
“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文德教化。”
“父皇將我派到這里,或許,就是想讓我親眼看懂這個道理。”
他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王瀟瀟靜靜地凝視著他,沒有言語。
她知道,她的夫君,正在完成一場最深刻的蛻變。
……
王瀟瀟在朔方的日子,並沒有像扶甦擔心的那樣,需要處處小心,時時隱藏。
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邊塞的紅梅,不僅沒有枯萎,反而在風雪中綻放得愈發熱烈。
翌日清晨,天際剛泛起魚肚白,當公子榮等人還在宿醉中與周公酣戰時,王瀟瀟已換上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勁裝。
她手持長劍,立于營帳外的雪地中。
“呼——”
一口白氣呵出,瞬間凝成冰霧。
下一刻,劍光乍起!
她的劍法,沒有絲毫女子的婉約,而是純粹的沙場路數,大開大合,勢沉力猛,每一劍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
這動靜,很快引來了巡邏的秦軍士卒。
他們本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軍漢在長公子帳外撒野,可當看清那道颯爽身影時,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下巴幾乎掉在雪地里。
在他們粗淺的認知里,咸陽來的貴女,不都是弱柳扶風,整日鎖在香閨里傷春悲秋的麼?
這位長公子夫人……怎麼一招一式,比他們軍中的裨將還要凶悍!
“是王家的劍法!”一名見多識廣的老卒壓低了嗓門,語氣里滿是震撼,“我早年在通武侯帳下當差,見過王賁將軍演練過,就是這個路數!純粹的霸道殺人技!”
“我的老天,難怪王家一門雙侯,連女兒家都猛成這樣!”
“以後誰再敢背後嚼舌根說長公子軟弱,老子第一個擰下他的腦袋!有這樣的夫人在,長公子能是善茬?”
士卒們的竊竊私語,王瀟瀟並未听見。
一套劍法練罷,她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閃閃發亮,
她收劍而立,身姿挺拔,宛如一株傲立于風雪中的青松。
恰在此時,甦齊打著哈欠,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從自己帳篷里晃了出來,正巧撞見這一幕。
“喲,嫂夫人好興致。”
甦齊笑嘻嘻地湊上前。
王瀟瀟瞥了他一眼,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甦先生,我倒是覺得,你比我更像個從咸陽來的貴公子,每日不到日上三竿不起,除了吃,就是睡。”
甦齊被噎得干咳兩聲。
“那不一樣,我這是勞心者。分工不同,分工不同。”
他將手里的一碗羊肉湯遞過去。
“剛出鍋的,嫂夫人來一碗?暖暖身子。”
王瀟瀟也不客氣,接過來,就著碗沿小口喝著。
滾燙的肉湯滑入腹中,瞬間驅散了刺骨的晨寒,暖意從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甦先生,”王瀟瀟一邊喝湯,一邊似是無意地問,“你覺得,我來朔方,是不是給夫君添了天大的麻煩?”
甦齊正想耍個嘴皮子,可對上王瀟瀟那清澈而認真的目光,便把到嘴邊的玩笑話咽了回去。
他想了想,難得正經地開口。
“麻煩,肯定是有的。大軍在外,家眷隨行,傳出去總歸是拿捏的把柄。”
王瀟瀟的眸光,黯淡了一瞬。
“不過嘛……”甦齊話鋒一轉,臉上又掛上了那副懶洋洋的笑容,“凡事都有兩面性。您來了,是添了一點小麻煩,可帶來的好處,比天大。”
“哦?此話怎講?”王瀟瀟果然來了興致。
“您看啊,”甦齊掰著手指,開始了他的神侃,“第一,您是武成侯王翦的女兒,通武侯王賁的胞妹。您什麼都不用做,光往這兒一站,就是一面活著的旗幟!這代表什麼?代表王家,旗幟鮮明地、毫無保留地站在 長公子這邊。這比一百封密信都管用!”
“第二,扶甦公子這人,哪都好,就是心腸太軟,臉皮太薄。雖說現在被這北疆的風雪打磨得硬氣多了,但骨子里的仁厚,有時候容易被人情所累。您不一樣,您是將門虎女,殺伐決斷,看問題一針見血。有您在旁邊敲打著,能省去不少麻煩。”
“這第三嘛……”甦齊嘿嘿一笑,壓低了嗓音,朝公子榮他們的營帳方向努了努嘴。
“您能鎮住那幾個惹禍的公子爺啊!”
“那幾位,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在咸陽就差橫著走了。到了這朔方,更是脫韁的野馬。 長公子是兄長,不好說重話。您不一樣,您是長嫂。長嫂如母嘛!”
王瀟瀟被這句“長嫂如母”逗得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
嘴上雖如此,她心里卻明白,甦齊這番嬉笑之言,字字都說到了點子上。
“所以啊,”甦齊一口喝完碗里的湯,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總結道,“您來朔方,對 長公子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至于那點所謂的麻煩,跟這些好處比起來,算個屁!”
王瀟瀟看著他,眼神里多了幾分真正的欣賞。
……
朔方城,等了五天。
第五日的黃昏,當最後一縷殘陽即將被地平線吞沒,天地間被染上一片壯麗的血色時,遠方那條筆直的官道盡頭,終于出現了一個疾馳的黑點。
正在城牆上巡視的公子高,瞳孔驟然一縮,第一時間轉身沖下城樓,翻身上馬,一騎絕塵。
扶甦、王瀟瀟、蒙恬,以及其他幾位公子,也紛紛從各自的營帳中走出,神情肅穆地望向那飛奔而來的信使。
中軍王帳前,眾人肅立。
扶甦身為長公子,當仁不讓地立于最前。
他身後,是按官職排列的公子高、蒙恬。再之後,是王瀟瀟和其他幾位公子。
信使滾鞍下馬,高舉著漆封的竹筒,單膝跪地。
“陛下聖旨到——!”
眾人齊齊跪下,偌大的營地,鴉雀無聲。
“長公子扶甦,朔方王高,上將軍蒙恬,聯名所奏,朕已閱。爾等身在邊陲,心懷天下,欲為大秦開疆拓土,朕心甚慰!”
听到第一句,跪在下面的公子高,那雙因緊張而緊握的鐵拳,悄然松開了半分。
父皇,沒有怪罪他們的“好大喜功”。
這是最好的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