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個龍骨水車!”
嬴政的目光死死盯著那架仍在轉動的水車,他從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階,來到那架器物面前。
他看著那被水鏈帶動而翻轉的木板,仿佛看到的不是木頭,而是一座座堆積如山的糧倉,是百萬大軍征伐四海的底氣!
“此物之功,遠超‘匠士’!”
“當為‘巧匠’!”
“陛下聖明!”
朝臣們山呼海拜,聲音里是真真切切的震撼與狂喜。
嬴政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安靜。
他重新走回王座,目光卻沒有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了空曠的大殿之外,望向了那片被風雪籠罩的,寂寥的天空。
“陛下聖明!”
蒙毅躬身一禮,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
他撓了撓頭,一張素來嚴肅的國字臉上,硬是擠出幾分愁苦。
“只是……”
他話鋒一轉,那樣子,活像是被地主催債的佃戶。
“陛下,這格物院,什麼都好,就是……實在是太費錢了。”
“哦?”
嬴政的目光從殿外飄飛的風雪中收回,落在了蒙毅身上。
“陛下您想啊,”蒙毅苦著臉,伸出粗大的手指開始算賬,“每日里,天下各地送來的稀奇古怪玩意兒,總得試試吧?這一試,就得用料。萬一弄壞了,還得賠給人家。那幫墨家來的弟子,個個都是燒錢的祖宗,成天就琢磨著怎麼把東西做得更精巧,銅鐵木料,跟不要錢似的,流水價往外花。”
“還有那幫從五湖四海招來的匠人,管吃管住,還得按月發錢糧。”
“最要命的是這‘工賞令’,今天這個賞五千,明天那個賞十萬,府上的賬房,天天抱著算盤珠子哭喪,說再這麼下去,少府的府庫里都能跑馬了!”
嬴政听完,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
“哈哈哈哈!好!花得好!”
他指著蒙毅,笑罵道︰“朕還怕你們不花錢!只要能造出這等利國利民之器,別說是一個少府,便是十個少府,朕也給你填滿!”
他猛地一拍御案,
“傳朕旨意!”
“自今日起,格物院用度,由少府直領,不設上限!”
“凡有所需,皆予之!”
“朕,要你們給朕,造出更多、更好的東西來!”
武功、文治,帝國在他的手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得強大而富庶。
嬴政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激蕩,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備駕!”
嬴政豁然起身,聲音洪亮如鐘。
“朕,要親自去看看這個格物院!”
他要親眼去看看,那個能源源不斷為他創造奇跡的地方,究竟是何等模樣。
當嬴政的御駕浩浩蕩蕩地抵達位于咸陽城南的文華府時,撲面而來的,並非儒雅的書香,而是一股混雜著松木清香、桐油甜膩和金屬灼燒後特有焦糊味的奇異氣息。
這里與咸陽城中任何一處官署都截然不同。
沒有威嚴的門闕,沒有肅立的衛兵,只有一道半人高的籬笆牆,松松垮垮地將內外隔開。
院牆之內,到處都是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木匠的刨花飛濺如雪,鐵匠的爐火映紅了半邊天,泥瓦匠的吆喝聲粗獷而有力,此起彼伏。
與其說是一處官署,倒不如說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巨大工坊。
嬴政在一眾大臣的擁簇下走下車駕,眼神掃過這片“亂象”,眉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文華府府長張蒼此刻不在,幾名主事趕緊迎了上來。
“臣等,恭迎陛下。”
“蒙毅,李斯,你二人就是這麼管的?”
嬴政看著這亂糟糟的院子,語氣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蒙毅連忙解釋,“格物院,講究的就是一個‘用’字。東西好不好,都得上手試。院里這些人,手里都有活兒,根本停不下來。臣尋思著,只要他們別把房子點了,就由著他們折騰去吧。”
嬴政不置可否,抬腳向院內走去。
剛走幾步,就見一個赤著上身的墨家弟子,正指揮著幾個匠人,用一套復雜的滑輪組,將一根巨大的房梁緩緩吊起。
另一邊,幾個年輕學子,正圍著一架水車模型激烈地爭論,唾沫星子橫飛,渾然不覺聖駕已至。
“陛下,這邊請。”蒙毅引著嬴政,走向一間最大的工坊。
這間工坊,便是格物院的核心所在,也是各種新奇玩意兒的試驗場。
一進門,嬴政的目光,便被工坊中央的一個龐然大物吸引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紡車,但與尋常紡車截然不同,它竟有三十二個紗錠,由一個巨大的腳踏輪盤驅動。
一名神情專注的婦人坐在紡車前,雙腳不急不緩地踩動踏板。
那三十二個紗錠便同時飛速旋轉,三十二根麻線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從她指間絲滑流出,匯成一道溪流。
“此為何物?”嬴政駐足問道。
“陛下,此物名為‘三十二錠腳踏式紡車’。”蒙毅笑著介紹道,“由一名喚作‘黃氏’的民間女工所創。她本是楚地一織女,听聞‘工賞令’後,變賣了家中薄田,攜圖紙北上,耗時一月,方造成此物。”
“功效如何?”
“回陛下,尋常織婦,一人一車,一日可紡紗不過八兩。而此車,一人一日,可紡棉紗五斤有余!”
“功效,是過去的十倍!”
十倍!
跟在身後的官員們,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嬴政走上前,親自用指尖捻起一根剛剛紡出的麻線。
那麻線粗細均勻,質地緊密,遠勝過他見過的任何手工麻線。
他知道,這意味著大秦的百姓,可以用更低廉的價格,穿上更舒適、更保暖的衣物。
這,便是民生。
“此女,當為‘巧匠’。”嬴政沉聲道。
“陛下聖明,”蒙毅笑道,“臣已經批了,賞錢、田畝都已下發。黃氏如今已是格物院的客卿,正帶著一群女工,研究如何用這麻線,織出更輕便、更堅韌的布料,以作軍用。”
嬴政點了點頭,目光又被工坊另一側的景象吸引。
那里,幾個墨家弟子正圍著一個奇怪的銅爐忙碌。
銅爐下方燒著熊熊的炭火,爐身上方,連接著一根長長的銅管,銅管的另一頭,則對著一個裝著活塞的銅缸。
隨著爐中的水被燒開,一股股白色的蒸汽,順著銅管,“嗤嗤”地涌入銅缸。
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
那原本靜止的、由純銅澆築的活塞,竟被那看似虛無的蒸汽推動,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地向上頂起!
“這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