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張張剛從血污里洗干淨的臉上,瞬間漲得通紅,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他們剛剛用命證明了自己不是孬種,轉眼間,就成了軍中人人鄙夷的雜役?
樊噲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吼。
就在他爆發的前一刻,劉季一個冰冷的眼神橫掃過來,死死地將他按了下去。
下一秒,劉季臉上已經堆滿了笑容,那笑容謙卑又熱絡,仿佛听到的不是刁難,而是天大的恩賞。
“末將遵命!”
他對著王離的馬頭,深深一揖。
“王將軍盡管放心!”
“保證把營地收拾得比您家後院還干淨,讓將軍和弟兄們住得舒心,睡得安穩!”
王離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塊路邊的頑石,鼻腔里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隨即撥馬而去,連多一個眼神都欠奉。
“大哥!這鳥人欺人太甚!”樊噲終于忍不住,氣得哇哇大叫,“俺現在就去擰下他的腦袋當夜壺!”
“你擰個屁!”
劉季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樊噲的後腦勺上。
“人家是將軍,是將門之後!咱們是什麼?是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泥腿子!”
劉季環視了一圈義憤填膺的眾人,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勁。
“都給老子听清楚了!”
“讓咱們干啥,咱們就干啥!不就是埋尸體,挖茅廁嗎?多大點事!”
眾人雖然心中憋著一股惡氣,但對劉季的話,還是不敢不听。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整個大營都大跌眼鏡。
這活兒,不僅干了,還干得有聲有色,干出了花樣!
埋尸體,他們挖的坑四四方方,又深又整齊,還特意選在下風口作業,半點尸臭都飄不進主營。
挖茅廁,他們不僅挖得快,還在周圍細心地鋪上了一層草木灰除味,甚至用清理戰場時撿來的破木料,搭了個像模像樣的棚子,既能擋風,又能遮羞。
就連清理營地,他們都能從那些廢棄的破爛里,挑挑揀揀,找出不少能用的寶貝。
破損的皮帶,他們拿回來浸油縫補;斷裂的箭桿,他們削尖了當木釘用。
幾天下來,王離雖然依舊看他們不順眼,卻硬是挑不出半點毛病。
反而是一些其他營的士兵,起夜時用過劉季挖的茅廁後,再看看自己營地那隨隨便便挖出來的土坑,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
中軍帥帳內。
甦齊正捧著一卷新抄的秦律,看得津津有味,嘴里還不時發出“嘖嘖”的贊嘆。
“殿下,您這招高啊。”甦齊頭也不抬,懶洋洋地說道。
“把一條錦鯉,和一條最會攪渾水的泥鰍,扔進同一個池子里。”
“這池水,想不渾都難。”
扶甦正在用一塊鹿皮,仔細擦拭著自己的長劍,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先生何出此言?”
“王離就是那條錦鯉,”甦齊放下竹簡,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出身高貴,血統純正,姿態優美,習慣了在清澈見底的水里,被人精心喂食。”
“可那位劉都尉,就是條不折不扣的泥鰍。”
“他不在乎水是清是濁,只要有爛泥,他就能活下去,不僅能活,還能活得比誰都滋潤快活。”
甦齊指了指帳外,
“您看,王離想用貴族的體面和規矩去羞辱他,可劉季身上,壓根就沒有那玩意兒。”
“你讓一個根本不在乎臉面的人丟臉,這本身,不就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嗎?”
扶甦沉默了。
劉季的應對,確實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用一種近乎無賴,卻又無比實用的方式,化解了王離所有的刁難。
他不僅沒有被羞辱到,反而帶著他那支“雜牌軍”,以一種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軍中刷滿了另類的存在感。
這天,大軍在一處山谷休整。
按照慣例,劉季又接到了挖茅廁的任務。
王離策馬經過,正好看見劉季赤著膀子,和手下人一起,熱火朝天地揮舞著鐵鍬。
他心中那股厭惡感再次涌了上來,忍不住勒住馬,用馬鞭指了指,開口譏諷道︰
“劉都尉,看來你這雙手,比起握劍,還是更適合握鍬啊。”
“不愧是亭長出身,干起這活兒來,倒是得心應手,天賦異稟。”
他身後的親衛們,立刻發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哄笑。
劉季身後的士兵們,個個怒目而視,牙關緊咬。
劉季卻仿佛沒听出話里的譏諷,他停下手中的活,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一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大白牙,笑呵呵地說道︰
“王將軍說笑了!”
“這握劍和握鐵鍬,其實是一個道理哩!”
“哦?”王離眉毛一挑,被勾起了幾分興趣,“有何道理?說來听听。”
劉季將鐵鍬往地上一插,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
“這握劍,是為了殺敵,是為了保家衛國,建功立業!”
“這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是將軍您這樣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才懂的大道理!”
他先是拍了一記不輕不重的馬屁,隨即話鋒一轉,聲音也變得懇切起來。
“可這握鐵鍬嘛,是為了讓咱們全軍的弟兄們,吃喝拉撒,樣樣舒坦!”
“您想想,弟兄們要是連屎都拉不痛快,憋著一肚子氣,上了戰場,哪還有力氣去殺敵?所以說,這握鐵鍬,就是為握劍服務的,是為打勝仗打基礎的!”
“我們沒啥大本事,就只能在這些小道理上下下功夫,給將軍您的大道理,掃清一點微不足道的障礙。”
“能為將軍分憂,我們,打心眼兒里高興!”
周圍那些原本在哄笑的王離親衛,笑聲漸漸停了。
他們面面相覷,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覺得……好像他娘的是這麼個理兒。
就連那些路過看熱鬧的其他營士兵,看向他們的目光,也少了幾分鄙夷,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認同。
誰還不是個吃喝拉撒的凡人呢?這道理,實在!
王離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先是漲紅,然後轉青,最後變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他感覺自己卯足了力氣的一拳,卻狠狠打在了一團滑不溜秋的棉花上,說不出的憋屈。
“哼!油嘴滑舌!”
王離最終只能從牙縫里擠出這四個字,然後狠狠一夾馬腹,黑著臉,策馬而去。
那背影,怎麼看都帶著幾分倉皇的狼狽。
看著王離遠去的背影,樊噲湊了過來,一臉解氣地對劉季豎起了大拇指。
“大哥,高!”
“實在是高!”
劉季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重新拿起冰冷的鐵鍬,繼續奮力地挖了起來。
他壓低了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滿是殺氣的話︰
“高個屁!”
“要不是現在打不過他,老子早把他連人帶馬,一起活埋在這茅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