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位身披玄色大氅,氣度雍容的年輕公子,在一眾甲冑森然的衛士簇擁下,緩緩走來。
那秦吏一見來人,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跪倒在地。
“下吏……下吏拜見長公子殿下!”
長公子?
這兩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劉季的心口。
他也是一愣,連忙收起了臉上那副油滑到骨子里的表情,狠狠一腳踹在旁邊還發愣的樊噲屁股上,拉著身後的兄弟們,稀稀拉拉地跪了一片,口中高呼︰
“草民……草民拜見公子!”
扶甦的目光,越過那名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秦吏,落在了劉季的臉上。
那張臉,此刻已經沒有了半分市井的油滑。
取而代之的,是恭敬,以及一絲根本無法掩飾的審視與好奇。
扶甦沒有立刻發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
那身玄色的寬大氅衣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無形的威壓,卻讓整個嘈雜混亂的對峙現場,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那名跪在地上的文吏,額頭滲出的冷汗,幾乎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就在寒風中結成了冰。
“抬起頭來。”
扶甦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
那文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卻根本不敢與扶甦對視。
“你叫什麼名字?在何處任職?”
“回……回殿下,下吏……下吏名叫趙平,乃是少府派來,協助張府長,核驗民夫名冊的……”
“少府?”
扶甦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趙平,本公子問你。”
扶甦的語氣依舊平淡。
“你可知,你眼前這三百余人,從沛縣到咸陽,跋涉了多遠?”
趙平一愣,下意識地答道︰“約……約莫千里……”
“千里之途,又逢大雪,路上有人病倒,有人逃亡,在你看來,是很奇怪的事嗎?”
“這……這倒也……尋常。”趙平的聲音越來越小,細若蚊蠅。
“既然尋常,你為何要以此為由,扣發他們全隊的冬衣與口糧?”
扶甦的聲音,陡然提高!
如同冰塊撞擊玉石,清脆,嚴厲,帶著刺骨的寒意!
趙平被這聲質問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叩首,急聲辯解︰“殿下明鑒!下吏……下吏也是按規矩辦事啊!”
他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語速極快地說道︰
“少府有令,民夫征調,必須按冊點卯,丁是丁,卯是卯,一人不能多,一人不能少!少府主官性情嚴苛,若賬目上出了半分差池,下吏……下吏是要掉腦袋的啊!”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條理清晰,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周圍的民夫們听不懂這些大道理,他們只知道,自己要被活活凍死了。
樊噲那樣的壯漢,已經氣得雙眼通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劉季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官字兩張口,他知道,今天這事,怕是沒理可講了。
“說得好。”
出乎所有人意料,扶甦竟然點了點頭,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贊許的微笑。
趙平心中一喜,以為自己蒙混過關了。
“看來,你對少府的規矩,倒是記得很熟。”
扶甦話鋒一轉,那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那你再告訴我,少府定下這條規矩的初衷,是為了什麼?”
趙平又是一愣,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
“是……是為了……維護大秦律法,保證……保證政令通達。”他結結巴巴地回答。
“錯!”
扶甦厲聲喝斷!
“是為了保證國家的差役,能夠順利完成!”
“是為了保證北疆的軍需,能夠準時送達!”
“是為了讓這十萬民夫,能活著走到九原,而不是凍死在咸陽城外!”
他猛地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軟在地的趙平,聲音如同北地的寒風,一字一句,刮在所有人的心上。
“你告訴我,讓三百多條漢子,穿著單衣,餓著肚子,去走那條千里冰封的赴死之路,這就是你所謂的‘規矩’?”
“你再告訴我,等他們都凍死在了路上,你拿著一份分毫不差的名冊,去跟蒙恬將軍交代,這就是你為大秦立下的‘功勞’?!”
轟!
趙平的腦子徹底炸開,他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臉色慘白如紙。
而跪在地上的劉季,則猛地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那個年輕的公子。
他見過作威作福的官,見過和稀泥的官,也見過滿口仁義道德的官。
可他從未見過。
從未見過一個如此身份尊貴的公子,會把他們這些“草民”、“黔首”的性命,看得比官府的規矩還重!
“來人。”
扶甦冷冷地開口。
疤面應聲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鐵塔,陰影將趙平完全籠罩。
“將此人,給我綁了!”
趙平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嚎︰“殿下饒命!殿下,下吏真的只是按規矩辦事啊!”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扶甦用趙平剛才的話,冷冷地回敬他。
“一個只知死守規矩,而不知變通,草菅人命的蠢貨,留你在軍中,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拖下去!”
“杖二十,革職,發回少府,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意思。”
“是!”
疤面像拎一只小雞一樣,將哀嚎不止的趙平拖了下去。
營地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扶甦這雷霆萬鈞的手段,給徹底鎮住了。
扶甦的目光,轉向了依舊跪在地上的劉季。
“你,就是他們的亭長?”
“草……草民劉季,拜見殿下。”劉季連忙深深叩首,姿態比剛才恭敬了百倍。
“你很好。”
扶甦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危急之時,能約束部下,不使嘩變,有擔當,有膽色。”
這句突如其來的夸獎,讓劉季的心猛地一跳。
他混跡市井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官吏,听過各式各樣的場面話,可從這位長公子口中說出的“你很好”三個字,分量卻重得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不敢抬頭,只是將額頭更深地貼在冰冷泥濘的地上,用一種近乎夸張的惶恐語氣說道︰
“殿下謬贊!草民……草民只是不想讓鄉親們沖動行事,給殿下添麻煩。草民何德何能,敢當殿下如此贊譽!”
他身後的樊噲等人,也都大氣不敢喘,被這天大的威勢壓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