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霽牽著薛洋的手，緩步一路走出櫟陽城，他沒有選擇來時那般縮地成寸的疾行，而是陪著身邊這個渾身是傷、滿心戒備的孩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直到一步踏出櫟陽城，雲雪霽一只手捂住了薛洋的眼，耳邊風聲呼嘯，失重感驟然襲來。
薛洋嚇得幾乎要叫出聲，卻緊閉雙眼，死死咬住嘴唇，把驚呼憋了回去，只是那只被雲雪霽握著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雲雪霽的皮膚。
好在不過瞬息之間，雙腳再次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可以睜眼了。”雲雪霽的聲音依舊平穩。
薛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霎時間愣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此時的他應該能與剛來這里的孟詩、孟瑤母子共情。
這里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他從未聞過的清靈氣息，吸一口便覺渾身舒坦，連左手的刺痛都似乎減輕了許多。
與他過去所見的任何地方都不同，這里廣闊、潔淨、威嚴，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寧靜仙韻，讓他本能地感到渺小，卻又奇異地沒有生出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懵懂的震撼。
“這……就是琉璃宮？”他喃喃道，聲音干澀。
“嗯。”雲雪霽應了一聲，牽著他繼續往前走。
早有侍立的宮婢見到雲雪霽，紛紛躬身行禮，口稱“宮主”。
她們的目光好奇地掃過雲雪霽身邊那個髒兮兮、傷痕累累、眼神卻像小狼一樣凶悍的孩子，但並無一人露出鄙夷或輕視之色，只有恭敬與好奇。
薛洋被那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想掙脫雲雪霽的手把自己藏起來，卻被更緊地握住。
“不必怕，以後這里也是你的家。”雲雪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薛洋抿緊唇，不再掙扎，只是微微低下頭，用額前髒亂的頭發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雲雪霽沒有直接帶薛洋去安排住處，而是先帶他去了玉清池所在的區域附近一間專用于療傷淨體的偏殿。
早已接到傳訊的煉丹長老泊禹已等候在此。
他是個面容清矍、氣質沉靜的中年人模樣，見到雲雪霽帶著薛洋進來，上前行禮。
“宮主。”
“泊禹長老，麻煩你了。這孩子左手傷勢頗重，身上亦有多處暗傷，需仔細調理。”雲雪霽將薛洋輕輕往前帶了一步。
泊禹目光落在薛洋軟垂的左手上，眼神微微一凝，但語氣依舊平和，“宮主放心，交給我便是。”
他上前，對渾身緊繃的薛洋溫和道，“孩子，莫怕，讓我看看你的手。”
薛洋警惕地看著他，又回頭望雲雪霽。
雲雪霽對他點了點頭。
薛洋這才極其緩慢地、遲疑地伸出自己重傷的左手。
那傷口處的污垢和血跡已被雲雪霽用清潔咒大致清理，但斷裂處的猙獰和腫脹依舊觸目驚心。
泊禹檢查得十分仔細，動作輕柔。
片刻後，他彎身回答，“宮主，依在下來看。以玉清池水輔以生肌續骨丹，好好將養一段時日，應可恢復如初，不影響小公子日後修行握劍。”
雲雪霽頷首“那便好。”
泊禹取出一只玉瓶，倒出幾滴碧瑩瑩、散發著濃郁生機的藥液，小心地涂抹在薛洋左手的傷處。
一股清涼舒適的感覺瞬間取代了火辣辣的疼痛，薛洋忍不住舒服地眯了下眼楮。
接著，泊禹又準備了藥浴。
浴桶內熱水氤氳著乳白色的靈氣和藥香。
“孩子，進去泡著，需泡足一個時辰。可能會有些癢，是藥力在生效，忍著些。”泊禹叮囑道。
薛洋看著那熱氣騰騰的水，又看看自己髒污不堪的身體，第一次露出了明顯的窘迫和猶豫。
他習慣了骯髒，反而對這樣潔淨的、散發著香氣的熱水感到不知所措。
雲雪霽了然，對泊禹道，“長老先去忙吧，此處我來。”
泊禹拱手退下。
殿內只剩下兩人。
雲雪霽走到浴桶邊，試了試水溫，然後轉身，看著僵在原地的薛洋。
“需要我幫你嗎？”他問，語氣尋常得像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薛洋臉騰地一下紅了，猛地搖頭，結結巴巴道，“我、我自己可以！”
“好。”雲雪霽從一旁的架子上取過干淨的浴巾和中衣放在旁邊，“換洗的衣物在這里。泡夠時辰出來即可，我就在外面等你。”
說完，他便轉身走出了偏殿，還細心地為薛洋帶上了門。
殿門合上的輕響讓薛洋松了口氣，又莫名生出一絲空落。
他站在氤氳的藥香里，發了會兒呆，才慢慢地、笨拙地脫掉那身破爛發臭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爬進浴桶。
溫暖的水流包裹住身體，藥力絲絲縷縷滲入皮膚，帶來微癢刺痛的感覺，卻又異常舒服。
他把自己慢慢沉下去，只露出一顆腦袋，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那只被碧色藥液包裹、傳來陣陣清涼癢意的左手，眼神依舊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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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偏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雲雪霽並未走遠，正負手立在殿外一株仙植下，聞聲回頭。
薛洋已經換上了那身雲雪霽安排人為他準備的青色衣袍。
衣服顯然施了某種法咒，自動貼合了他瘦小的身形，雖然依舊空蕩，但不再拖沓。
他洗去了滿身的污垢，露出了原本白皙的膚色和清秀稚嫩的五官，濕漉漉的黑發軟軟地貼在額前頸側。
只是那雙眼楮，在洗淨塵埃後，反而更清晰地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警惕、野性和不安分，像是一只被強行洗刷干淨、暫時收起了利爪，卻隨時準備撓人的貓。
他看著雲雪霽，沒說話，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顯——我好了，然後呢？
雲雪霽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
洗干淨了的薛洋，倒是比他預想的還要精致幾分，只是那眼神，依舊是櫟陽街頭那個凶狠的小狼崽。
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
薛洋看著那只伸向自己的、骨節分明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
這一次，不再是只攥著一根小指，而是整個手掌都信任地交了過去。
雲雪霽牽著他，這次是走向弟子居住的區域。
雲雪霽牽著薛洋，穿過栽種著靈植的庭院，繞過流水潺潺的亭榭，最終停在了一處名為“听竹軒”的雅致小院前。
此處與魏無羨所居的枕溪廬僅一水之廊橋之隔，推窗便可望見彼此院中的景致，既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又不失親近。
“听竹軒”如其名，院外環繞著幾叢青翠欲滴的靈竹，微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帶著寧靜心神的氣息。
院門是簡單的月洞門，垂著些許藤蔓，顯得清幽而不失生氣。
“以後，你就住這里。”雲雪霽推開院門，領著薛洋走入。
院內不大，卻十分精巧。
一間正房，兩側各有小巧的廂房，似是做書房與靜室之用。
院中有一方小池，幾尾靈動的錦鯉在蓮葉間嬉戲，池邊擺放著一張石桌和幾個石凳。
整體陳設簡潔，卻處處透著用心，所需之物一應俱全，床鋪桌椅皆是以帶著清香的靈木所制，觸手溫潤。
薛洋站在院中，有些愣神地看著這一切。
這里太干淨，太安靜，也太……好了，好得讓他覺得不真實。
他下意識地蜷了蜷剛剛被仔細包扎好的左手，那里還殘留著藥力的清涼和一絲隱痛，提醒著他這不是夢。
雲雪霽松開他的手，指了指正房，“那是你的臥房。里面的衣物、用具都已備好，若有不合適或短缺，隨時告訴姝玉。”
薛洋站在原地，沒有立刻進去，只是用那雙眼好奇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雲雪霽並不催促，耐心地等著。
半晌，薛洋才稍稍放松了緊繃的肩膀，他抬起頭，聲音干巴巴地問，“這麼大一個院子，就……我一個人住？”
“目前是。”雲雪霽頷首，“枕溪廬住著魏嬰，就是比你早來一些的那個哥哥。靜蘭苑住著孟瑤和他母親。他們離你都不遠。你若覺得悶，可以去找他們。”
听到“哥哥”和“別人”的字眼，薛洋的嘴角幾不可查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混雜著排斥和“誰要跟他們玩”的孤僻。
雲雪霽將他的小表情盡收眼底，心下明了這孩子的獨佔欲和排外心理要想解決絕非一日可成，他也不點破，轉而道，“你先熟悉一下環境，稍後會有人送吃食過來。你手上的傷需要忌口，這幾日飲食會清淡些。”
听到“吃食”，薛洋的注意力明顯被吸引了過去，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雲雪霽頓了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手腕一翻，掌心又出現了那個裝著糖丸的小玉盒。
他打開盒蓋，里面還有三十多顆瑩白的糖丸。
“這個，”他將從玉盒里取出兩顆糖丸遞向薛洋，“每天最多吃兩顆。吃多了，牙齒會壞掉，而且……就不甜了。”
薛洋的眼楮瞬間亮了起來，像是落入了星子，死死盯著那盒糖。
他幾乎是用搶的速度伸出手，從雲雪霽手里搶走那兩顆糖，像是護食的幼獸，迅速塞進了自己的懷里。
雲雪霽心下微嘆，語氣卻依舊輕松，“好了，我要出去處理一些事務，你就在這里好好休息，不要亂跑。”
薛洋含糊地“嗯”了一聲，他的注意力早就被懷里的那兩顆糖給奪走了。
雲雪霽知道多說無益，笑了笑，轉身離開了听竹軒。
直到雲雪霽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外，薛洋才猛地松了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他快步走進正房，環顧著整潔雅致的房間，摸了摸柔軟的被褥，又走到窗邊，看向外面那片青翠的竹林和遠處若隱若現的其他屋檐。
這里的一切都陌生得讓他心慌，卻又好得讓他不敢置信。
他蜷縮著在鋪著柔軟墊子的床榻上坐了下來，背靠著牆，這是一個能觀察到門口又能背靠實物的防御性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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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里掏出那那兩顆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顆糖丸，卻沒有立刻吃，只是放在鼻尖深深地嗅了嗅那清甜的香氣，然後才極其珍惜地、放在自己的舌苔上一點點的含著。
那甜意瞬間在味蕾上綻放，順著舌根蔓延至全身，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神情里滿是愜意與滿足。
這糖，是那個人給他的，每一絲甜味里都好像藏著對方的溫柔笑意。
雲雪霽離開听竹軒，立刻去了戒堂長老段谷處。
段谷其人，面容嚴肅，身形挺拔如松，是琉璃宮內掌刑罰規矩之人，他的殿宇雲寒漪水也如其人。
“宮主。”段谷見雲雪霽到來，躬身行禮。
“段長老，”雲雪霽微微頷首，“新來的孩子，名叫薛洋，安置在听竹軒。那孩子……性子烈，防備心極重，在俗世野慣了，恐不懂琉璃宮的規矩。你多留意些，規矩要教，但循序漸進，不必過于嚴苛，尤其初期，以引導安撫為主。若他有出格之舉，及時報我。”
段谷面色不變，沉聲道，“宮主放心，段某明白。規矩立世，亦需因人而異。我會留意。”
“有勞。”雲雪霽知道段谷雖嚴，卻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將此事交代給他，最為妥當。
雲雪霽回到雲露殿時，殿內清寂依舊，唯有窗外流雲舒卷，偶有仙鶴清唳掠過。
他于玉榻上坐定，指尖輕敲榻沿，不過片刻，姝玉便悄然而至，裙裾拂過光潔地面，無聲如露凝荷葉。
“宮主。”她盈盈一拜。
“姝玉，”雲雪霽示意她起身，“我離宮這些時日，魏嬰與孟瑤進境如何？”
“正要回稟宮主。無羨小公子天資之高，實屬罕見。玉清池洗髓後，靈力奔涌難以自控的情形已大有改善。”
姝玉唇角含笑，聲音溫軟如春溪，“吟霜長老傳授的《靜心凝神篇》，他初時坐不住，總惦記著去煉器堂搗鼓，或是扯著孟瑤小公子滿宮苑嬉鬧，但近兩日已能靜心入定半個時辰，靈力流轉漸趨圓融。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前日試圖操控靈力隔空取果盤里的蜜餞，力道沒掌握好，連白玉盤帶一旁青葙子長老新培的‘霧里看花’仙植一並震碎了。”姝玉掩口，眼底笑意流轉，“吟霜長老罰他抄寫《清靜經》十遍，這會兒怕是還在書房里對著書冊磨牙呢。”
雲雪霽想象著魏無羨那副抓耳撓腮、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眼底亦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這孩子，心性跳脫，靈慧過人，卻也需好好打磨。
“那孟瑤呢？”
“孟瑤小公子，”姝玉語氣中帶上幾分贊嘆，“心性之沉靜，遠超同齡。他按宮主吩咐，于玉清池洗髓八日，過程雖辛苦，卻一聲未吭。出池後，自行前往藏書閣，于萬千道藏中，竟挑選了最是艱澀古樸的《九章玄數》與《基礎陣訣》。泊禹長老處的藥浴，他一次不落，每每泡足兩個時辰，即便藥力淬體如針砭，亦能忍耐。”
“他修行之余，常去仙植苑幫青葙子長老照料藥草，或是于傳法殿纏著吟霜長老為其講解基礎術法，極為勤勉。只是……”姝玉略一遲疑。
“但說無妨。”
“只是他似有心結，沉默少言，與人交往總是先行禮數，周到卻透著疏離。偶爾見他望向他處，眼神里有些……說不清的思量。”
姝玉沒說的是，孟瑤望向的位置是他雲露殿的方向。
雲雪霽靜默片刻。
孟瑤心思細膩敏感，過往經歷讓他習慣于觀察和隱藏，這非一朝一夕可改。
“知道了。”他頷首，“新來的薛洋，安置在听竹軒。從明日起安排他去玉清池洗髓，這個孩子比起魏無羨和孟瑤，心性更為敏感尖銳，吩咐下去，一應照料需格外耐心，不可令他感到絲毫輕慢或憐憫。他與魏嬰、孟瑤的課業，暫且分開，待他適應後再做安排。”
“是，宮主。”姝玉恭聲應下，“泊禹長老在您離開之後已去听竹軒再次看過薛洋小公子，泊禹長老發現那孩子……似乎對誰都很戒備，送去的衣物吃食，都要反復查驗才肯踫。”
“無妨，慢慢來。”雲雪霽望向窗外，目光悠遠，“頑石需細琢，璞玉需精工。這三個孩子，皆是美質，只是雕琢之法，各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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