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發干的街巷總飄著兩種氣味,一是酒肆里嗆人的谷酒氣,二是潘璋身上那股野火燒過似的悍勇氣。
這年他剛滿十六,卻已在縣城里闖下\"混世魔王\"的名頭——不是因為家世顯赫,而是因為他總帶著半大的少年們在集市上橫沖直撞,腰間別著柄豁口鐵劍,見了酒肆就往里鑽,賒賬時拍著胸脯的樣子比縣太爺還氣派。
\"潘文 !你欠的三十文酒錢再拖,我就去報官了!\"王記酒肆的老板叉著腰堵在門口,唾沫星子濺在潘璋打補丁的衣襟上。
他身後跟著三個少年,都是附近村落的窮小子,此刻正縮著脖子不敢作聲。
潘璋卻仰頭灌下最後一口酒,把陶碗往桌上一頓︰\"王老板急什麼?等某日後跟著孫將軍建功立業,別說三十文,三百壇好酒都給你搬來!\"
他生得濃眉虎目,肩膀寬得像村口的老槐樹,說話時喉結滾動,帶著變聲期特有的粗啞,倒真有幾分唬人的氣勢。
老板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這伙半大孩子勾肩搭背地走遠,才跺著腳罵︰\"這潑皮!怕是等不到他富貴,我這酒肆先被他喝垮了!\"
這話傳到潘璋耳朵里時,他正蹲在河邊給劍鞘纏新的麻繩。
少年們湊過來,最小的狗蛋怯生生問︰\"璋哥,咱們真能去投軍?听說孫將軍在陽羨招兵,離這兒可有上百里呢。\"
潘璋把麻繩往劍鞘上用力一勒,火星子濺到水面上︰\"怕什麼?總比在這窮地方熬死強。我爹死前說,咱潘家祖上是追隨楚霸王的騎士,血管里流著打仗的血。\"
他這話半真半假,他爹其實是個老實巴交的佃農,去年冬天凍餓而死,只留下這柄傳家的鐵劍。
三天後,潘璋揣著偷藏的半袋粟米,帶著四個願意跟他走的少年上了路。
他們沒鞋穿,光著腳踩在凍土上,腳底裂出的血口子沾了泥,看著像一朵朵暗紅色的花。
走到半路粟米吃完了,潘璋就帶著他們鑽進林子,用削尖的木棍捅兔子,摸魚時凍得嘴唇發紫也不肯上來。
有回遇到兩個劫道的,他舉著鐵劍就沖上去,明明劍法雜亂得像劈柴,卻憑著不要命的架勢把人打跑了,自己胳膊上挨了一刀,至今留著月牙形的疤。
\"璋哥,你這疤以後就是軍功章。\"狗蛋給他包扎傷口時,眼楮亮晶晶的。
潘璋咧嘴笑,露出兩排白牙︰\"等咱立了功,每人都得掛塊金印,比這疤風光百倍。\"
他們走了整整十二天,才看到陽羨城頭飄揚的\"孫\"字大旗。
守城的士兵攔住他們,見這伙人衣衫襤褸,手里還攥著磨得發亮的木棍,以為是來討飯的,揮著矛就要趕。
潘璋突然扯開嗓子喊︰\"我潘璋帶壯士來投孫將軍!願效死力!\"
喊聲驚動了正在校場練兵的孫權。他勒住馬,見這少年雖面帶菜色,眼神卻像餓狼似的銳利,身後的四個少年也都直挺挺站著,不像尋常流民。
\"你叫潘璋?\"孫權翻身下馬,聲音清越,\"可知軍中規矩?\"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潘璋梗著脖子答,\"但只要能讓兄弟們吃飽飯,某什麼苦都能受。\"
孫權被他逗笑了,指著校場里操練的士兵︰\"能拉得開三石弓嗎?\"
潘璋沒說話,徑直走到兵器架前,抱起一張沒人敢踫的硬弓,深吸一口氣,竟真的拉開了半寸。
周圍的士兵發出一陣驚呼,這張弓連營里的老兵都未必拉得動。
\"好個蠻子!\"孫權拍他的肩膀,\"留下吧,給你個百人將當當。\"
那天傍晚,潘璋第一次吃上了熱騰騰的肉粥,四個少年捧著陶碗哭得稀里嘩啦。
他卻盯著校場中央的帥旗,心里有個聲音在喊︰潘璋,你的好日子來了。
成為百人將的潘璋,很快就顯露出帶兵的怪才。
他從不學那些文縐縐的兵法,卻有自己的章法︰扎營時讓士兵輪流去附近村落幫老鄉干活,換些新鮮蔬菜;操練時誰要是偷懶,他上去就是一腳,可晚上卻把自己的被褥讓給生病的小兵;最絕的是他發明的\"夜哨制\",
讓士兵三人一組,輪流通宵巡邏,手里各拿一塊竹牌,見到可疑人就亮牌對暗號,半年里竟抓了七個混進營里的細作。
\"這潘璋,野路子倒挺管用。\"孫權听了匯報,笑著對身邊的周瑜說。
那時江東剛平定丹陽的山賊,正缺得力的將領,周瑜便提議讓潘璋去試試。
潘璋接到命令時,正蹲在伙房幫廚子劈柴。傳令兵念完軍令,他把斧頭往柴堆上一扔︰\"兄弟們,有仗打了!\"
百人隊的士兵們立刻歡呼起來,這半年來,他們跟著潘璋不僅能吃飽飯,還從沒受過欺負,早已把他當成了主心骨。
丹陽的山賊盤踞在麻屯山,官府征剿了三次都失敗了,听說頭領周勃是個能揮八十斤大刀的壯漢,手下有三千多亡命之徒。
潘璋帶著百人隊趕到時,其他營的將領都笑他︰\"就這點人,怕是不夠周勃塞牙縫的。\"
他卻不惱,白天帶著幾個親信繞山轉悠,晚上就坐在篝火旁削木箭。
三天後,他突然下令︰\"每人帶十支火箭,寅時攻西坡。\"
士兵們都愣住了,西坡是山賊防守最嚴的地方,懸崖上還架著投石機。
\"璋哥,要不咱從南坡繞過去?\"狗蛋現在已是他的親兵,忍不住提醒。
潘璋卻把削好的木箭往箭囊里一塞︰\"周勃以為咱不敢打西坡,這才是機會。\"
寅時的山風像刀子,刮得人睜不開眼。
潘璋帶著人摸到西坡下,抬頭能看見懸崖上搖曳的火把。
他打了個手勢,五十名士兵突然沖著懸崖上射箭,火箭拖著火星子密密麻麻地飛上去,竟真把山賊的了望台點著了。
\"弟兄們,跟我上!\"潘璋第一個攀上繩索,腳底打滑時就用劍插進岩石穩住身子。
山賊們被大火燒得手忙腳亂,等反應過來時,潘璋已經帶著人殺進了營寨。
他揮著鐵劍左劈右砍,劍刃卷了口就換山賊的刀,身上被劃了三道口子也渾然不覺。
混戰中,他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提著大刀沖過來,想必就是周勃。
兩人兵器相撞時,潘璋被震得虎口發麻,卻死死咬住牙不後退。
他瞅準周勃揮刀的空檔,突然矮身一絆,那壯漢\" 當\"一聲摔在地上,還沒爬起來就被潘璋踩著後頸,動彈不得。
\"降不降?\"潘璋的劍架在他脖子上,血順著劍身滴進泥土里。
周勃梗著脖子罵︰\"休想!\"
他便手起刀落,割下首級高高舉起︰\"賊首已死,降者免死!\"
山賊們見頭領被殺,頓時亂了陣腳,紛紛扔下兵器跪地求饒。
等後續部隊趕到時,看到的是潘璋靠在山崖邊大口喘氣,他的百人隊雖然個個帶傷,卻都挺直了腰桿,營寨里飄著的,已是江東的旗幟。
此戰過後,潘璋升為別部司馬,終于有了自己的營帳。
他把周勃的大刀掛在帳中,每天擦拭得 亮。
有回孫權來看他,指著刀笑︰\"這刀怕是有八十斤,你用著不沉?\"
\"沉才好。\"潘璋摸著刀身,\"沉的刀才能砍斷更多敵人的骨頭。\"
建安二十年的合肥城,像一口燒紅的鐵鍋,把江東的兵卒熬得焦頭爛額。
張遼帶著八百死士從城門里殺出來時,潘璋正在啃干糧,嘴里的麥餅還沒咽下去,就听見營外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璋哥!不好了!魏兵殺進來了!\"狗蛋渾身是血地沖進來,手里的長矛斷了半截。
潘璋猛地站起來,抓起帳中的大刀就往外沖,只見營地里到處是奔逃的吳兵,甲冑丟得滿地都是,幾個魏兵正舉著長矛追趕一個沒穿鎧甲的小兵。
\"站住!\"他大喝一聲,刀光閃過,那幾個魏兵的首級滾落在地。
可更多的魏兵涌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張遼,銀甲紅袍,手里的長戟舞得像團白光,轉眼間就挑翻了十幾個吳兵。
\"陳武將軍戰死了!\"有人哭喊著跑過。潘璋心里一沉,陳武是營中老將,連他都沒頂住,可見戰況有多慘烈。
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士兵,不少人腿肚子都在打顫,握著兵器的手哆哆嗦嗦。
\"想活命的就跟我殺回去!\"潘璋突然大吼,\"跑是跑不掉的!
只有把魏兵打退,咱們才能活著見江東的太陽!\"他揮刀砍翻一個沖上來的魏兵,血濺了滿臉,卻笑得猙獰,\"誰要是敢往後退,這刀第一個劈了他!\"
話音剛落,就見兩個吳兵轉身要跑。潘璋眼楮一瞪,追上去手起刀落,兩人的尸體\"噗通\"倒地。
剩下的士兵都被鎮住了,看著他們的將軍渾身浴血,像尊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殺神,突然都紅了眼,舉著兵器喊︰\"跟魏狗拼了!\"
他們結成小小的方陣,潘璋站在最前面,大刀掄得像風車,每一刀下去都能帶起一串血珠。
魏兵原本以為吳兵已經潰散,沒想到突然殺出這麼一支不要命的隊伍,竟被攔得寸步難行。
張遼在亂軍中看見潘璋,眼楮一亮︰\"這吳將是誰?倒有幾分膽色!\"
激戰從清晨打到正午,太陽升到頭頂時,雙方都殺得筋疲力盡。
潘璋的刀卷了刃,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身邊的士兵也倒下了一半,狗蛋替他擋了一矛,此刻正靠在他腳邊喘氣,腸子都露了出來。
\"璋哥...我...我怕是...看不到你掛金印了...\"狗蛋的聲音越來越弱。
潘璋咬著牙,把自己的鎧甲脫下來蓋在他身上︰\"別胡說,等回去...我請你喝最好的酒...\"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號角聲,是東吳的援軍到了。
張遼看了一眼被拖住的吳兵,又看了看漸漸逼近的援軍,冷哼一聲︰\"撤!\"
魏兵如潮水般退回城里,留下滿地的尸體和燒塌的營帳。
潘璋癱坐在地上,看著合肥緊閉的城門,突然放聲大哭。
他不是哭死去的弟兄,是哭自己差點就死在這里,哭那些還沒來得及實現的誓言。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大刀插在身邊的泥土里,刀柄上的血跡像開敗的花。
戰後清點人數,潘璋的隊伍活下來的不到三十人。
孫權看著他滿身的傷痕,又听說了他斬殺逃兵穩住軍心的事,沉默了很久,突然說︰\"潘璋,你可願去半州屯駐?\"
半州是江東的重鎮,能被派去那里的都是信得過的將領。
潘璋猛地跪下,額頭磕在地上︰\"末將萬死不辭!\"
那天晚上,他獨自坐在江邊,把狗蛋的尸骨火化了,骨灰裝在一個瓦罐里。\"狗蛋,哥帶你回家。\"
他對著江水喃喃自語,\"等哥立了更大的功,就把你的骨灰埋在最好的地方,讓你也沾沾榮光。\"
建安二十四年的荊州,像個熟透的果子,懸在魏蜀吳三家的嘴邊。
潘璋接到截斷關羽後路的命令時,正在半州的軍市上喝酒。
軍市是他的得意之作——讓士兵們把繳獲的物資、附近百姓的糧食都集中到營里交易,既方便了軍需,又能賺些錢補貼弟兄們,此刻市集上正熱鬧,賣肉的、打酒的、縫補鎧甲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將軍,朱然將軍已在江邊等您。\"傳令兵的聲音壓過了嘈雜的人聲。
潘璋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抹了把嘴︰\"備船!\"
他帶著三千士兵,乘著二十艘快船,順著江水往下游駛去。
船帆鼓得滿滿的,像一群展翅的水鳥。
朱然已在臨沮的渡口等候,見了潘璋就遞過一張地圖︰\"雲長敗走麥城,多半會從臨沮走,咱們就在夾石設伏。\"
夾石是兩山之間的窄道,最窄的地方只能容兩匹馬並行。
潘璋趴在山坡上往下看,只見山道蜿蜒曲折,像條凍僵的蛇。
\"好地方。\"他舔了舔嘴唇,\"司馬馬忠呢?讓他帶五十個弓箭手藏在右邊的樹林里,听我號令再動手。\"
馬忠是他一手提拔的小將,最擅長埋伏偷襲。
此刻他正帶著人往樹上爬,弓弦上都抹了油,避免發出聲響。
潘璋看著士兵們把削尖的木樁埋在山道上,又在兩邊的草叢里撒了鐵蒺藜,嘴角忍不住上揚——關羽啊關羽,你這一世英雄,怕是要栽在我潘璋手里了。
等了三天三夜,就在士兵們快要失去耐心時,遠處傳來了馬蹄聲。
潘璋猛地按住身邊的士兵,示意大家噤聲。
只見一隊人馬慢慢走了過來,為首的紅臉長髯,綠袍金甲,正是關羽!
他身後跟著的人不多,個個面帶疲憊,盔甲上滿是泥污,顯然是敗逃多日了。
\"關平!你看這山道是不是有埋伏?\"關羽勒住馬,眉頭緊鎖。
他兒子關平四處看了看︰\"父親放心,這地方荒無人煙,哪會有埋伏?\"
兩人正說著,潘璋突然站起來,把手里的令旗往下一壓︰\"放箭!\"
霎時間,箭雨從兩邊的山坡上射下來,山道上的蜀兵猝不及防,紛紛中箭落馬。
關羽大喊一聲,揮舞著青龍偃月刀撥打箭矢,可身邊的人還是一個個倒下。
他想沖出去,卻被木樁和鐵蒺藜擋住了去路,馬匹嘶鳴著人立起來,把他掀翻在地。
\"抓住關羽者賞千金!\"潘璋大喊著沖下山,手里的大刀劈向一個護著關羽的親衛。
就在這時,馬忠從樹林里跳出來,手里的繩索像長蛇一樣飛出去,正好套住了關羽的雙腿。
這位威震華夏的名將,掙扎了幾下,終究是被捆得結結實實。
\"關羽!你也有今天!\"潘璋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
關羽抬起頭,丹鳳眼瞪得滾圓︰\"匹夫!敢殺我否?\"
\"殺你易如反掌。\"潘璋踢了踢他的腿,\"但我偏不殺,要把你活著獻給吳王。\"他讓人把關羽父子和都督趙累都捆在馬上,又命士兵收拾戰場,那些戰死的蜀兵尸體被拖到一邊,很快就有野狗聞到血腥味,遠遠地徘徊不去。
回營的路上,馬忠湊過來問︰\"將軍,這關羽可是大人物,咱們立了這麼大功,吳王會賞咱們什麼?\"
潘璋勒住馬,看向遠處的宜都城池︰\"賞什麼都好,只要能讓弟兄們過上好日子。\"
他沒說的是,自己心里藏著個更大的念想——他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東郡發干出來的潘璋,不是只會賒酒喝的潑皮,是能擒住關羽的大英雄。
黃初二年的夷陵,被劉備的七十萬大軍壓得喘不過氣。
潘璋看著對岸連綿數十里的蜀軍營寨,像一條長長的蛇,盤踞在長江南岸,心里的火直往上冒。
\"陸遜這小子到底想干什麼?\"他在帳中來回踱步,手里的馬鞭被攥得發白,\"蜀兵都快打到家門口了,他還整天在營里看書!再不出戰,咱們都得變成劉備的刀下鬼!\"
帳外傳來腳步聲,朱然掀簾進來,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勸︰\"潘將軍稍安勿躁,陸都督自有安排。\"
\"安排?我看他是怕了劉備!\"潘璋把馬鞭往地上一摔,\"想當年咱們擒關羽時,哪有這麼多廢話?直接一刀下去,什麼都解決了!\"
朱然嘆了口氣︰\"將軍忘了合肥之戰?那時咱們急于求成,結果吃了大虧。陸都督讓咱們堅守,怕是在等蜀兵懈怠。\"
潘璋卻听不進去,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幾個親兵去了陸遜的大帳。
只見陸遜正坐在案前,手里拿著一卷兵書,旁邊的沙盤上插著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著蜀吳雙方的營壘。
“都督!”潘璋大步流星闖進去,抱拳行禮時帶起一陣風,“末將請戰!願率本部人馬渡河,直取劉備中軍!”
陸遜抬起頭,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潘將軍可知劉備帳下有多少百戰老兵?”
“管他多少!”潘璋梗著脖子,“末將手下的弟兄,哪個不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當年張遼的鐵騎都擋不住咱們,還怕這些蜀兵?”
“將軍請看。”陸遜指向沙盤,指尖劃過南岸的密林,“劉備把營寨扎在樹林里,看似隱蔽,實則隱患極大。如今已是盛夏,天干物燥,若用火攻……”
潘璋猛地瞪大眼楮,仿佛一道閃電劈開腦海。
他雖不讀兵書,卻打了半輩子仗,自然明白火攻的厲害。“都督是說……”
“再等等。”陸遜放下兵書,語氣斬釘截鐵,“等蜀兵的銳氣再磨一磨,等東南風起的時候。”
這一等,又是半個月。
蜀兵每日在對岸叫陣,罵吳兵是縮頭烏龜,潘璋的部下听得牙癢,好幾次差點忍不住沖出去。
潘璋把自己關在帳里,對著狗蛋的骨灰罐喝酒,喝多了就罵︰“劉備老匹夫,等老子出去,定把你的胡子揪下來當馬鞭!”
終于,在一個悶熱的夜晚,陸遜的傳令兵來了︰“都督有令,三更時分,潘璋將軍率五千精兵,攜帶火具,襲擊蜀營馮習部!”
潘璋“ ”地站起來,眼里的血絲都亮了。
他連夜召集士兵,每人分發兩束浸透油脂的干草,一把火石,自己則換上輕便的皮甲,腰間別著那柄斬過逃兵的大刀。
三更的江面靜得可怕,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
潘璋站在船頭,望著對岸的蜀營,燈火像散落的星星,大部分帳篷里已經熄燈,只有巡邏兵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動。
“都給老子記住!”他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濺在身前士兵的臉上,“不準喊殺,不準戀戰,燒了營寨就往回撤!”
船剛靠岸,士兵們就像狸貓一樣鑽進樹林。
蜀營的哨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捂住嘴拖進草叢。
潘璋帶著人摸到馮習的主營外,見帳篷的帆布被風吹得鼓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掏出火石,“ 嚓”一聲擦出火星,引燃了手里的干草。
火舌舔上帆布的瞬間,他猛地將火把扔了進去,轉身就喊︰“撤!”
風助火勢,不過片刻功夫,整個馮習營就成了一片火海。
睡夢中的蜀兵被濃煙嗆醒,光著腳從帳篷里沖出來,迎面撞上的卻是燒塌的梁柱。
哭喊聲、慘叫聲、兵器踫撞聲混在一起,比白天的叫陣聲還要震耳。
潘璋在火光中回頭,看見馮習提著長矛沖出來,戰袍被火星燒得冒煙。
“馮護軍!別來無恙啊!”他大笑一聲,揮刀迎上去。
兩人交手不過三回合,潘璋就瞅準破綻,一刀劈在馮習的肩胛上,那柄長矛“ 當”落地。
“殺了他!”潘璋的親兵一擁而上,亂刀殺死了馮習。
他卻沒戀戰,指著火勢蔓延的方向喊︰“往東邊燒!把劉備的連營都串起來!”
東南風越刮越猛,火借風勢,從馮習營一路燒到張南營,又竄向傅彤營。
七十里連營像一條被點燃的長蛇,在黑夜里發出淒厲的嘶鳴。
劉備站在中軍帳前,看著沖天火光,氣得渾身發抖,手里的馬鞭都被攥斷了。
潘璋帶著人在火海里沖殺,臉上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水。
有個蜀兵舉著刀從側面砍來,他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削掉對方的腦袋。
“璋哥!這邊有個大帳篷!”一個老兵喊著指向不遠處,那帳篷的旗桿上掛著“漢”字大旗,想必是個不小的官。
潘璋沖過去,一腳踹開帳門,見里面堆滿了糧草,還有幾個嚇得發抖的文官。
“燒!”他一聲令下,士兵們把干草扔進去,火苗“騰”地躥起三丈高。
他靠在帳外的柱子上喘氣,突然听見遠處傳來熟悉的號角聲——是陸遜的總攻信號。
整個夷陵戰場都沸騰了。
朱然的水軍順流而下,撞斷了蜀兵的浮橋;韓當的騎兵在岸上追殺潰兵;潘璋則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直插劉備的退路。
他殺得興起,索性解了皮甲,光著膀子揮舞大刀,胸前的傷疤在火光中像一條條扭動的蜈蚣。
天快亮時,火勢漸漸小了。
潘璋站在一片焦土上,腳下踩著燒變形的兵器,身邊是堆積如山的尸體。
有士兵來報︰“將軍,劉備帶著殘兵往白帝城跑了!”
他想追,可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不追了。”
他擺擺手,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讓弟兄們……找口水喝。”
那天的太陽升起來時,照在潘璋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金色。
他望著江面上漂著的蜀兵尸體,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發干的酒肆里,王老板問他︰“你說的富貴,到底是啥樣?”
現在他知道了。
富貴不是喝不完的酒,不是花不完的錢,是站在這片用敵人尸骨鋪成的土地上,看著身後的弟兄們活下來,看著江東的旗幟還在風中飄揚。
夷陵之戰的硝煙還沒散盡,魏國的大軍就殺到了南郡。
夏侯尚帶著數萬兵馬,把江陵圍得像鐵桶,浮橋橫跨江面,連只鳥都飛不出去。
潘璋接到馳援命令時,正在半州的軍市上給弟兄們分戰利品——有蜀兵的錦緞,有劉備帳里的好酒,還有幾匹西域來的寶馬。
“將軍,江陵快撐不住了!”傳令兵的甲冑上還沾著血,“朱然將軍派人突圍,說城里的箭快用完了。”
潘璋把手里的酒壇往地上一砸︰“都別搶了!跟老子去救江陵!”
他翻身上馬,那匹剛繳獲的寶馬揚蹄嘶鳴,仿佛也知道戰事緊急。
大軍行至江陵上游五十里處,潘璋勒住馬。
只見魏軍的浮橋橫跨江面,橋上的士兵往來如梭,像一條源源不斷的毒蛇。“夏侯尚這老小子,倒會省事。”他啐了一口,眼楮卻在打量兩岸的蘆葦蕩。
“將軍,咱們直接沖過去?”副將問。潘璋搖搖頭,指著蘆葦︰“去,讓弟兄們砍蘆葦,扎筏子。”
士兵們不明所以,卻還是照做了。不到半天功夫,就扎了百十個大筏子,每個筏子上都堆著干燥的蘆葦。
潘璋看著日頭偏西,突然下令︰“把筏子推下水,點火!”
火筏順著水流漂向浮橋,剛開始魏兵沒在意,以為是吳兵的什麼新花樣。
等筏子靠近了,才發現上面燃著熊熊大火,想要攔截已經來不及。
干燥的蘆葦遇火就著,很快就引燃了浮橋的木板,橋上的魏兵慘叫著掉進江里,沒掉下去的也被燒得焦頭爛額。
“沖!”潘璋一馬當先,帶領騎兵從岸上殺過去。
夏侯尚沒想到吳兵會用這招,浮橋一斷,北岸的魏軍成了孤軍,頓時亂了陣腳。
潘璋的大刀劈斷了魏軍的帥旗,驚得夏侯尚的戰馬人立起來,差點把他掀下去。
“潘璋匹夫!”夏侯尚又驚又怒,揮槍刺來。
潘璋不閃不避,用刀背一格,震得夏侯尚虎口發麻。
兩人在火光中你來我往,戰了二十多個回合,潘璋瞅準機會,一刀削斷對方的槍纓,嚇得夏侯尚拔馬就跑。
魏軍沒了主帥,跑得比兔子還快。
潘璋追到江邊,見浮橋已被燒斷,索性讓人把繳獲的糧草都扔進江里︰“讓夏侯尚老小子喝西北風去!”
江陵之圍解了,朱然拉著潘璋的手,眼眶都紅了︰“文 ,若非你來得及時,我這江陵城怕是要易主了。”
潘璋咧嘴笑,露出兩排黃牙︰“都是自家兄弟,說這些干啥?走,喝酒去!”
那天晚上,兩人在江陵城頭喝到天亮。朱然說︰“文 ,你現在也是封疆大吏了,該學著穩重些。”
潘璋卻把酒杯往城磚上一磕︰“穩重能當飯吃?老子就是這脾氣,改不了!”
他確實改不了。
回半州後,他又開始折騰——把軍市擴大了三倍,讓商人把江南的絲綢、蜀地的茶葉都運過來,甚至還弄了幾個西域的舞姬,在營里搭了戲台。
有人告到孫權那里,說潘璋私設軍市,中飽私囊。
孫權卻只是笑笑,在奏折上批了四個字︰“隨他去吧。”
他知道潘璋的毛病,卻更清楚,這匹野馬雖然難馴,卻能替他守住江東的疆土。
嘉禾三年的冬天,潘璋病倒了。
不是戰場上的刀傷復發,而是常年喝酒傷了肝,咳嗽起來像破風箱,整夜睡不著覺。
他躺在建業的府邸里,這宅子是他去年從一個富商手里“換”來的,雕梁畫棟,比太守府還氣派,可他卻覺得不如半州的軍帳睡得踏實。
“將軍,喝藥了。”侍女端著黑漆漆的藥碗進來,嚇得大氣不敢出。
潘璋這兩年脾氣更壞了,稍有不順便打罵下人,府里的僕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他揮揮手,把藥碗打翻在地上︰“拿酒來!”
兒子潘平從外面進來,見地上的藥汁,皺著眉說︰“爹,太醫說了,您不能再喝酒了。”
潘平不像他,生得白淨瘦弱,整天捧著書本,見了血就發抖,父子倆沒少吵架。
“你懂個屁!”潘璋瞪起眼楮,“老子喝了一輩子酒,打了一輩子仗,現在喝碗酒都要看人臉色?”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侍女趕緊遞上帕子,上面沾著點點血跡。
潘平的眼圈紅了︰“爹,您就听太醫的吧。兒子已經讓人去請最好的郎中了。”
潘璋卻不看他,目光落在牆角的鐵劍上。
那是他從發干帶出來的第一柄劍,劍鞘早就磨沒了,劍身布滿豁口,卻被他擦得 亮。“平兒,”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知道爹為什麼總跟你發脾氣嗎?”
潘平搖搖頭。
“爹這輩子,沒讀過書,沒學過禮,就知道砍人、喝酒、賺錢。”潘璋喘著氣,“可爹知道,這世道,光靠讀書是沒用的。
你看那些文官,寫奏折罵我奢侈,罵我殘暴,可真到了戰場上,還不是得靠咱們這些粗人拼命?”
他指著窗外︰“江東的江山,是孫權的,也是咱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爹不求你像我一樣打仗,只求你別丟潘家的臉。”
潘平跪在地上,眼淚掉在青磚上︰“兒子知道了。”
沒過幾天,孫權來看他了。
御駕親臨,整個府邸都驚動了,潘璋卻掙扎著要下床接駕。
“文 ,躺著吧。”孫權按住他的肩膀,見他瘦得脫了形,心里不是滋味,“當年在陽羨,你說要讓弟兄們吃飽飯,現在做到了。”
潘璋咧嘴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陛下還記得……”
“怎麼能忘?”孫權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打開一看,里面是枚溧陽侯的金印,“當年你擒關羽,朕賜你溧陽侯,可惜你一直沒機會去封地看看。等你病好了,朕就準你去溧陽養老。”
潘璋卻搖搖頭,指著帳外的士兵︰“臣……臣想回半州。那里有弟兄們的墳,有軍市,臣死也要死在那兒。”
孫權嘆了口氣,點點頭︰“好,朕送你回去。”
回半州的路上,潘璋躺在馬車里,意識時好時壞。
迷糊中,他好像又回到了發干的街巷,王老板舉著算盤追他,狗蛋跟在身後喊“璋哥”,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把少年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王老板,欠你的酒錢……”他喃喃自語,嘴角帶著笑,“等我……等我富貴了……十倍還你……”
馬車到半州時,潘璋已經沒氣了。
他的手里還攥著那枚溧陽侯的金印,臉上的表情很安詳,像是終于喝到了那杯賒了一輩子的酒。
孫權听說他死了,罷朝三日。
有人說該抄沒他的家產,因為他搜刮了太多民脂民膏;有人說該厚葬他,因為他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最後,孫權下令︰潘璋的部曲由呂岱接管,他的妻子賜田宅五十家,兒子潘平雖品行不端,也免了流放,只貶為庶民。
多年後,半州的軍市依舊熱鬧,賣酒的老板會跟客人說起當年的潘將軍︰“那可是個奇人啊,喝最烈的酒,打最硬的仗,罵起人來能把死人罵活,可真到了要緊關頭,卻能把命豁出去護著弟兄們……”
客人問︰“那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老板想了想,給客人滿上酒︰“這世上的人,哪能只用好壞分呢?你喝了這杯酒就知道,辣的是他的脾氣,烈的是他的骨頭,咽下肚去,暖的是江東的江山啊。”
酒液入喉,辛辣滾燙,像極了那個叫潘璋的男人,一生不羈,卻終究把自己燒成了照亮江東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