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六年公元243年)的建業宮,梧桐葉在初夏的風中簌簌作響。
潘淑皇後的寢殿外,孫權身著常服來回踱步,手里攥著一枚剛從赤烏磯采來的赤石——那是他近來常摩挲的物件,據說能安神。
殿內傳來一聲清亮的啼哭時,這位年近六旬的帝王竟踉蹌了一下,內侍急忙扶住,卻見他眼眶泛紅︰“快,抱來給朕看看。”
襁褓中的嬰兒皮膚白皙,眉眼間竟有幾分潘淑的柔婉,唯獨一雙眼楮亮得驚人,不哭不鬧地望著孫權,小手還抓住了他垂落的胡須。
“好,好個明目!”孫權大笑,當即取名“亮”,字子明,“這孩子,定能照亮江東。”
彼時的東吳,雖已三分天下有其一,卻暗流涌動。
太子孫登早逝,次子孫慮也已病故,三子孫和雖被立為太子,卻與魯王孫霸明爭暗斗,朝堂被“兩宮之爭”攪得烏煙瘴氣。
孫權看著襁褓中的孫亮,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或許這遲來的幼子,才是東吳真正的希望。
孫亮三歲時,便能辨認宮中文書的篆書,五歲時隨孫權臨朝,竟能記住尚書台呈報的糧草數字。
一次孫權故意將寫錯的戶籍冊擺在他面前,孫亮指著其中一頁︰“這里說吳郡有戶三萬,可去年水災沖了五個鄉,怎會比前年還多?”
滿朝文武無不驚嘆,連老臣張昭都撫須感嘆︰“此子有文帝之風。”
潘淑皇後趁機進言︰“陛下春秋已高,太子與魯王相爭不休,恐動搖國本。亮兒聰慧仁孝,何不……”
話未說完便被孫權打斷,但他看向孫亮的眼神,已然多了幾分鄭重。
赤烏十三年公元250年),這場持續八年的儲位之爭終于以慘烈的方式落幕︰孫和被廢,孫霸賜死,數十位大臣牽連被殺。
次年,孫權冊立孫亮為太子,時年八歲。
冊封大典上,孫亮穿著不合身的袞服,按照太傅的指點跪拜受印,抬頭時正撞見全公主孫魯班的笑容——這位孫權最寵愛的長女,正是力挺他上位的關鍵人物。
“子明可知,是誰幫你坐上這位置?”全公主摸著他的頭,鬢邊的金步搖晃出細碎的光。
孫亮眨了眨眼︰“是姑母,還有父皇。”他早听乳母說過,全公主為了讓他取代孫和,曾在父皇面前哭訴孫和生母王夫人“對陛下起居不滿”,最終導致王夫人被賜死。
赤烏十四年公元251年)冬,孫權病篤。
躺在病榻上的帝王枯瘦如柴,卻仍抓著孫亮的手不放,另一只手點著榻前的幾位大臣︰“諸葛恪、滕胤、孫弘、呂據、孫峻……你們要像輔佐朕一樣,輔佐太子。”
諸葛恪是諸葛瑾之子,素有才名;滕胤是孫權的女婿,為人忠謹;孫弘掌中書令,擅長文書;呂據是呂範之子,勇猛善戰;孫峻則是宗室,掌管禁軍。
這五人,便是孫權為孫亮布下的“輔政棋局”。
神鳳元年公元252年)四月,孫權駕崩。
紫宮內外縞素一片,十歲的孫亮站在靈前,看著父親冰冷的臉,忽然想起昨夜父皇彌留之際的話︰“子明,帝王之路,步步是刀山火海,信人不如信己。”
他握緊了小小的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
登基大典那日,孫亮身著十二章紋的龍袍,在太極殿接受百官朝拜。
禮官高唱“吾皇萬歲”時,他望著階下躬身的群臣,忽然注意到諸葛恪腰間的玉帶——那是父皇生前賜的“九環帶”,比自己的御帶還要華麗。
建興元年公元252年)的秋汛來得格外猛,淮河水位暴漲,魏國揚州都督諸葛誕趁機率軍十萬攻向東興。
消息傳到建業,輔政大臣們在朝堂上爭論不休。
孫弘主張堅守,呂據請戰,唯有諸葛恪一言不發,直到孫亮問他︰“太傅以為如何?”
諸葛恪抬眼,聲如洪鐘︰“東興是廬江屏障,丟則淮南危。臣願率軍出征,十日之內必破魏軍!”
他隨即請孫亮賜劍,“若不勝,以劍謝罪。”
孫亮看著那柄寒光閃閃的“蕩寇劍”,想起父皇曾說諸葛恪“才高而驕”,卻還是點頭︰“太傅保重。”
三日後,諸葛恪在東興立下兩道浮橋,令丁奉率三千精兵趁雪夜突襲。
魏軍正在營中飲酒取暖,忽見吳軍如神兵天降,慌亂中墜入冰河者不計其數。
捷報傳回時,孫亮正在批閱吳郡的賑災文書,他笑著對近侍說︰“太傅果然善戰。”
可當晚就有密報傳來︰諸葛恪在軍中自稱“假黃鉞”,賞罰全憑己意,連呂據的部將都被他斬了。
東興大捷讓諸葛恪聲望達到頂峰。
他班師回朝時,百姓沿街跪拜,山呼“諸葛公”,其儀仗竟比皇帝的鑾駕還要盛大。
孫亮站在朱雀門樓上眺望,見諸葛恪騎在純白的“照夜白”上,身後甲士環伺,忽然想起父皇的另一句話︰“權臣如猛虎,飼之則噬主。”
諸葛恪回京後,越發專橫。
他廢除孫權晚年嚴苛的律法,罷黜監視百官的“校事官”,甚至減免賦稅,一時間贏得民心。
可這份“民心”,卻成了懸在孫亮頭頂的劍。
更讓孫亮不安的是,諸葛恪竟提出要傾全國之力北伐,攻取青州、徐州。
“陛下,”諸葛恪在朝會上慷慨陳詞,“曹操佔中原,劉備據巴蜀,我東吳若不進取,遲早被吞並!”
孫亮忍不住反駁︰“去年水災,吳郡、會稽餓死數千人,國庫空虛,何以支撐大軍?”
諸葛恪卻躬身一揖︰“陛下年幼,不懂軍國大事。臣已備好糧草,三月後便出兵。”
他甚至沒等孫亮下詔,便徑自調遣各州兵馬。
建興二年公元253年)四月,諸葛恪率二十萬大軍圍攻新城。
起初戰事順利,可五月入夏後,軍中爆發瘟疫,士兵死傷過半,連他的佷子諸葛竦都染病而亡。
孫亮派宦官送去詔書,勸他撤軍,卻被諸葛恪扔在地上︰“小兒懂什麼!再等十日,新城必破!”
直到八月,新城仍未攻克,吳軍已折損近十萬人。
諸葛恪無奈撤軍,路過巢湖時,見尸橫遍野,竟笑著對左右說︰“此乃兵家常事。”
消息傳回建業,孫亮在書房枯坐一夜。
他翻開父皇留下的《兵書要略》,見上面批注︰“兵者,凶器也,不可妄動。”
忽然听到窗外有腳步聲,是宗室孫峻。
“陛下,”孫峻壓低聲音,“諸葛恪喪師辱國,又私藏甲士,恐有不臣之心。”
他遞上一封密信,竟是諸葛恪與心腹商議“遷都武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證據。
孫亮捏緊信紙,指尖泛白。
他想起這些日子,諸葛恪入宮覲見時,眼神總是帶著輕蔑,甚至敢當眾修改他的詔書。“依將軍之見,該當如何?”
孫峻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可在祭祀太廟時設伏,以‘謀害先帝’之罪誅之。”
十月的太廟,香煙繚繞。
諸葛恪剛祭拜完孫堅的神位,便被孫亮請去偏殿飲酒。
他飲下第三杯酒時,孫峻忽然拔劍,大喝︰“諸葛恪謀反,格殺勿論!”
埋伏的甲士蜂擁而出,諸葛恪拔劍抵抗,卻被孫峻一劍刺穿胸膛。
臨死前,他盯著孫亮,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你……你才十歲……”
孫亮端坐著,看著地上的鮮血漫到龍靴邊,聲音平靜︰“拖出去,曝尸三日。”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父皇說的“信人不如信己”,原是這般滋味。
諸葛恪死後,孫峻以“誅殺權臣”之功被封為丞相、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
此人身材短小,眼神陰鷙,雖無諸葛恪的才學,卻更懂權謀。
他上台第一件事,便是將諸葛恪的親信連根拔起,連已經病逝的滕胤都被追貶為庶人。
孫亮看著朝堂上噤若寒蟬的大臣,心中冷笑。
他知道孫峻不過是另一頭猛虎,卻故意縱容︰“大將軍勞苦功高,可自選衛士三百,出入宮禁無需通報。”
孫峻大喜過望,卻不知這是孫亮的算計——放縱其驕橫,方能讓群臣看清其狼子野心。
五鳳元年公元254年),孫峻為立威,率軍攻魏,卻在壽春被司馬師打得大敗。
他惱羞成怒,竟在撤退時劫掠淮南百姓,帶回建業當奴隸。
孫亮在朝堂上質問︰“我軍征伐,是為興復漢室,為何要劫掠百姓?”
孫峻低頭︰“臣是想充實國庫。”
“國庫可由朕的內庫補貼,”孫亮語氣轉冷,“即刻釋放所有百姓,賜糧遣返。”他隨即下令打開太倉,賑濟被劫掠的淮南人,又命史官將孫峻的暴行記入《吳書》。
孫峻氣得臉色鐵青,卻不敢違逆——畢竟孫亮是孫權嫡子,名分上無可挑剔。
這年冬,吳侯孫英孫登之子)密謀刺殺孫峻,卻因家奴告密失敗。
孫英自刎前,托人給孫亮送去一塊玉佩——那是孫亮幼時,孫英送他的玩物。
孫亮將玉佩攥在掌心,直到指節發白。他知道,孫英的死,是在提醒他︰再不動手,下一個便是自己。
五鳳二年公元255年),孫亮開始暗中布局。
他以“習射”為名,命光祿勛選兵家子弟中十五至十八歲者入宮,組建了一支三千人的“繞帳兵”,又讓全公主的女婿、黃門侍郎全紀擔任統領。
這些少年與孫亮年紀相仿,每日在苑中操練,孫亮親自教他們兵法,同吃同住,很快便成了心腹。
“我要你們記住,”孫亮在操練場上對少年們說,“你們只效忠于朕,不是任何權臣的私兵。”
少年們齊聲吶喊,聲震宮闕,孫峻听聞後雖有疑慮,卻只當是孩童玩鬧。
這期間,孫亮還展現出驚人的聰慧。
一次,侍中刁玄獻上一匹“汗血寶馬”,說是西域進貢的,孫亮卻指著馬的蹄子︰“西域馬四蹄皆白,此馬前蹄帶黑,必是從遼東買來的雜種馬。”
刁玄當場汗流浹背,認罪伏法。
又有一次,宦官將變質的蜜餞呈上,孫亮掰開一看︰“這蜜里有鼠屎,必是你藏在懷里捂壞的。”
宦官起初抵賴,直到孫亮讓人剖開鼠屎,見里面干燥,才俯首認罪。
這般明察秋毫,讓朝野上下越發敬畏。
連老將丁奉都私下對部將說︰“少主雖幼,實乃英主,孫峻久必被誅。”
太平元年公元256年),孫峻在宴會上突發惡疾,臨死前將權力交給堂弟孫 。
此人比孫峻更為跋扈,剛掌權便誅殺了反對他的呂據,連孫亮的表兄、驃騎將軍朱據都被他流放交州。
“孫 有何功績?不過是靠宗室身份竊取大權!”孫亮在全紀面前拍案而起,“朕已十五歲,按禮制可親政了。”
全紀諫言︰“陛下可先收回祭祀權。自古天子親祭天地,權臣不得代行。”
孫亮深以為然,當即下詔︰“自今往後,太廟祭祀由朕親往,百官陪祀。”
孫 聞訊大怒,卻找不到理由反對,只能眼睜睜看著孫亮在太廟祭祀時接受百官朝拜。
禮畢後,孫亮故意走到孫 面前︰“大將軍可知《周禮》有雲‘王臣公,公臣大夫’?如今朕親政,將軍是不是該交還部分兵權?”
孫 臉色煞白,只能敷衍︰“陛下聖明,臣願交出水軍都督之職。”
他以為這是孫亮的全部要求,卻不知這只是開始。
太平二年公元257年),諸葛誕在壽春叛魏降吳,孫 自請率軍救援。
孫亮準奏,卻暗中命文欽、唐咨等將領︰“若孫 指揮失當,可按朕的手令行事。”
果然,孫 在壽春城外屢戰屢敗,還擅自斬殺了建言獻策的朱異。
消息傳回,孫亮當著百官的面怒斥︰“朱異是開國元勛朱桓之子,立有大功,孫 憑什麼殺他?”
隨即下詔剝奪孫 的“假節鉞”,降為驃騎將軍。
孫 又怕又怒,率軍返回建業後便稱病不出,在朱雀橋南修建府邸,命弟弟孫據、孫恩等分掌禁軍,形同逼宮。
孫亮知道,決戰的時刻到了。
太平三年公元258年)秋,建業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卻掩不住宮牆內的殺機。
孫亮召全紀入宮,屏退左右後,從袖中取出一道密詔︰“孫 謀反,朕令你父親全尚中軍都督)今夜舉兵,朕率繞帳兵接應,務必一舉擒殺。”
他握著全紀的手,眼神凝重︰“切記,此事絕不能告訴你母親——她是孫 的堂姐,若泄露,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全紀泣血起誓︰“臣萬死不辭!”
全紀回到家中,卻見父親全尚正與母親飲酒。
全尚是個庸碌之輩,見兒子神色有異,再三追問,竟將密詔和盤托出。
全母听聞後臉色大變,連夜派心腹給孫 送信︰“陛下要殺你,速做準備!”
三更時分,孫 率甲士包圍皇宮。
孫亮被宮外的甲冑聲驚醒,見全紀踉蹌著沖進來,面如死灰︰“陛下,事泄了!臣父……臣父……”
“廢物!”孫亮猛地拔劍,“朕親自去殺了那亂臣賊子!”
他沖出寢殿,繞帳兵已列陣等候,少年們雖面帶懼色,卻無一人退縮。
孫亮翻身上馬,舉劍高呼︰“隨朕殺賊!”
剛到宮門口,卻被侍中李崇攔住︰“陛下,宮門已被孫恩孫 弟)守住,硬闖只會徒增傷亡。”
孫亮怒不可遏,揮劍斬斷李崇的袍袖︰“滾開!朕是天子,怕什麼?”
可當他沖到蒼龍門時,只見孫恩手持長戟立于門內,身後甲士如林。
“陛下,大將軍只是想清君側,並無反意。”孫恩的聲音冰冷,毫無敬畏。
孫亮的繞帳兵雖勇,卻都是少年,怎敵得過身經百戰的禁軍?
幾番沖殺下來,已有數十人倒在血泊中。
“陛下!”全紀哭喊著拉住孫亮的馬韁,“臣願去勸降!”
他剛沖出去,便被孫恩一戟刺穿胸膛。
孫亮眼睜睜看著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倒下,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回到寢殿,孫亮癱坐在地。全皇後全尚之女)哭著跑來︰“陛下,父親被抓了……”孫亮看著她,忽然大笑︰“好一個忠臣之女!你父親賣主求榮,你也配做皇後?”
他將全皇後打入冷宮,又召來乳母,卻見乳母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天亮時,孫 帶著百官闖入太極殿,逼孫亮退位。
“陛下年少,被奸人蠱惑,不適合再君臨天下。”孫 拿出早已擬好的退位詔,“臣已請得太廟令,廢陛下為會稽王。”
孫亮看著那張紙,忽然冷笑︰“孫 ,你以為廢了朕,就能坐穩這位置?別忘了,江東是孫家的天下,不是你這旁支的!”
他猛地將退位詔撕得粉碎,“要殺便殺,朕絕不苟活!”
孫 被他的氣勢震懾,竟一時語塞。最終,還是老臣薛綜出面勸說︰“陛下暫避鋒芒,日後總有復位之日。”
孫亮看著階下沉默的百官,忽然明白,他們早已不是父皇時代的臣子——在權臣的屠刀下,忠誠早已成了最廉價的東西。
永安元年公元258年)冬,孫亮被遷往會稽今紹興)。
離開建業那天,他穿著素色的布袍,登上囚車時回頭望了一眼朱雀門——那里曾是他接受朝拜的地方,如今卻掛著新帝孫休孫權第六子)的年號旗。
繞帳兵的少年們被拆散流放,唯有兩個最年幼的偷偷塞給他一塊刻著“明”字的木牌,那是他們操練時用的令牌。
孫亮將木牌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摳進木紋里。
會稽的住處原是縣丞的舊宅,院牆斑駁,只有兩個老卒看守。
孫亮剛到的第一個月,會稽百姓听聞昔日的少年天子被貶至此,紛紛帶著酒食來看望,卻被守卒攔在門外。
有個曾受孫亮賑濟的淮南老漢,跪在牆外哭了三天,直到孫亮在院內喊道︰“老人家回去吧,朕已不是天子,莫要因朕獲罪。”
他在會稽的日子,每日讀書、寫字,偶爾會登上府後的小山眺望建業方向。
一次,他見田埂上有孩童在玩“打仗”的游戲,便走過去指點︰“你們這樣列陣,側翼會被攻破。”
孩童們認出他是被貶的皇帝,起初害怕,後來見他平易近人,便常來听他講兵法。
“等我長大了,就去建業幫陛下奪回皇位。”一個名叫阿福的放牛娃認真地說。
孫亮笑著摸他的頭︰“好好種田讀書,比打仗強。”
可轉身回到屋內,卻對著銅鏡撫摸自己的臉頰——他才十六歲,鬢角竟已生出幾根白發。
永安二年公元259年)春,全公主被孫休流放豫章,臨行前托人給孫亮送來一封密信,說孫 已被孫休與張布、丁奉聯手誅殺,勸他隱忍待時。
孫亮讀完信,將信紙燒在香爐里,灰燼隨著煙飄出窗外,像極了他破滅的希望。
他知道,孫休雖是兄長,卻絕不會容他這個“廢帝”存在。
果然,次年秋,會稽郡突然傳出流言︰“孫亮將乘舟入建業,復位登基。”
緊接著,孫亮的宮人舉報,說他“使巫祝禱祠,有惡言”。
這些罪名,與當年孫和被廢時如出一轍。
孫休的詔書很快送到會稽︰“前會稽王孫亮,昏虐無道,心懷怨望,著貶為候官侯,即日遷往交州。”
候官今福州)地處偏遠,瘴氣彌漫,這哪里是遷徙,分明是賜死。
押送孫亮的船隊出發時,會稽百姓自發聚集在江邊,有人捧著剛收獲的稻子,有人提著陶罐裝的米酒,卻被兵卒用刀棍驅散。
孫亮站在船頭,對著百姓深深一揖︰“亮無能,連累江東父老。”
人群中爆發出哭聲,阿福掙脫母親的手,追著船跑了很遠,直到被浪濤吞沒了身影。
行至浙江口錢塘江入海口),孫亮忽然病倒。
隨行的醫官是孫休派來的,只開些無關痛癢的草藥。
夜里,孫亮躺在船艙里,听著浪濤拍船的聲音,想起十歲登基那日,父皇的靈柩停在太極殿,他曾對天起誓要守住江東。
如今想來,那誓言竟像個笑話。
他從枕下摸出那塊刻著“明”字的木牌,借著月光反復摩挲。
當年繞帳兵操練時,他曾說︰“朕與你們,當如這木牌,寧折不彎。”可到頭來,最先折斷的卻是自己。
“水……”他渴得厲害,喊了幾聲卻無人應答。
守卒都在艙外飲酒,談論著到了交州如何領賞。
孫亮掙扎著爬起來,想倒杯冷水,卻失足撞翻了案幾。
案上的銅鏡摔在地上,裂成了數片,每一片里都映出他蒼白絕望的臉。
天亮時,兵卒發現孫亮已沒了氣息,嘴角還殘留著苦杏仁的味道——他不知何時藏了一包毒藥,那是他早為自己準備的結局。
消息傳回建業,孫休表面“哀悼”,卻下令將所有護送的兵卒處死,理由是“未能盡職”。
只有那個曾被孫亮識破的宦官,偷偷將孫亮的遺物——那塊木牌和半枚玉佩,埋在了建業城外的梧桐樹下。
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西晉滅吳。
原吳國少府卿戴顯在整理宮廷檔案時,發現了一卷孫亮親批的賑災文書,字跡雖稚嫩,卻字字關切民生。
他想起當年在會稽听聞的故事,心中不忍,上書晉武帝︰“孫亮雖為廢帝,然在位時仁民愛物,請歸其遺骨于建業。”
晉武帝準奏。
當孫亮的遺骨被迎回建業時,距他去世已二十年。
戴顯親自為他選址安葬,就在孫權的蔣陵不遠處。
下葬那日,有個白發蒼蒼的老漢跪在墓前,捧著一碗米飯哭祭——那是阿福,他後來輾轉來到建業,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墓前的石碑沒有刻帝號,只寫著“吳故會稽王子明之墓”。
風吹過蔣陵的松柏,仿佛還能听見那個少年帝王的吶喊︰“朕是先帝嫡子,誰敢不服從?”
可歷史終究沉默,只留下殘陽如血,映照著江東的萬里河山,再無人記得,曾有位明眸少年,試圖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一個王朝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