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塞維茨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單片眼鏡,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著周衛國。
“周顧問,請注意您的言辭。我們是在執行將軍的命令——‘淨化’。”他特意加重了“淨化”兩個字的發音︰“將軍說,要根除。您知道什麼是根除嗎?就是連根帶土,一起挖出來,燒成灰,一點渣都不能剩下。”
他拍了拍周衛國的肩膀,湊到他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听到的聲音說︰“而且,您不覺得……這很美嗎?這才是戰爭本該有的樣子。強者,對弱者,生殺予奪。這才叫效率。”
周衛國如遭雷擊,猛地推開他,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他看著眼前這個彬彬有禮、滿口哲學的德國貴族,卻感覺自己仿佛在面對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魔鬼。
他環顧整個艦橋,那些來自不同國家的船員和軍官,臉上都沒有絲毫的憐憫和不忍。
他們有的在專注地操作著儀器,有的在興奮地交談著戰果,有的甚至在悠閑地喝著咖啡。
對他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一份報酬豐厚,而且足夠刺激的工作。
周衛國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終于明白,劉文鋒的戰爭,和他們的戰爭,早已不是一回事了。
劉文鋒要的,不是勝利,是毀滅。
他目光所及之處,整個龍國的海岸線,此刻都燃起了復仇的烈焰。
一張由潛艇、軍艦和飛機編織成的天羅地網,已經徹底封死了數百萬日軍歸家的路。
世界,為之震動。
……
華盛頓,白廳。
九月清晨的陽光,透過防彈玻璃,在最高統帥辦公室的紅木長桌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卻照不進圍坐在此的將軍們陰沉的內心。空氣凝重得像一塊鉛。
“到底是誰干的?”
海軍上將金斯利的聲音沙啞,他那雙習慣了眺望海平線的藍眼楮里,此刻布滿了血絲和難以置信。
他的手指,在一份標注著“絕密”的文件上煩躁地敲擊著。
文件上,是一連串觸目驚心的地名︰青島、津門、錦州、大連……每一個名字後面,都跟著一個詞︰毀滅。
“初步情報顯示,是一支……我們從未見過的艦隊。”情報主管,一個戴著金絲眼鏡、臉色蒼白的文職官員,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眼鏡,“他們擁有超越時代的潛艇、隱形攻擊機,以及……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協同作戰能力。在短短一個小時內,他們像用手術刀一樣,精確地抹掉了龍國沿海所有正在進行遣返作業的日軍船隊。”
“精確?”陸軍總司令,道格拉斯將軍,一個以鐵腕和傲慢著稱的五星上將,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份被全世界轉載的《泰晤士報》上。那張何應欽低頭受降的照片,像一根刺,扎在他以及整個合眾國軍方的自尊心上。他們贏得了戰爭,卻在全世界面前,輸掉了體面。
“這不是精確,這是示威。這是耳光。”道格拉斯的聲音不高,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寒意,“在我們剛剛宣布和平到來,在我們主導建立新秩序的時候,有人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用最血腥的方式,告訴全世界,他不在乎我們的規則。”
“會不會是甦聯人?”金斯利上將提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想到的可能,“他們的太平洋艦隊最近異動頻繁,而且,他們一向不憚于使用這種野蠻的手段。”
“不是他們。”情報主管立刻否定,“克里姆林宮那邊比我們還震驚。他們甚至通過秘密渠道詢問我們,這支艦隊是不是我們藏起來的秘密武器。而且……”
他將一張經過技術放大的模糊照片放在桌子中央。照片的背景是燃燒的青島港,一架黑色的、造型詭異的飛機正從低空掠過。機翼上,一個猙獰的、仿佛由陰影構成的蝙蝠徽章,清晰可見。
“這個標記……”道格拉斯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記得這個標記。一年前,在琉球群島那場慘烈的海戰中,他們以為已經將那支瘋狂的艦隊連同它的主人,一起送進了太平洋的海底。那個男人的名字,在過去的一年里,幾乎已經快要被人遺忘,變成了一個只在機密檔案里才會出現的歷史注腳。
“劉文鋒。”道格拉斯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
整個辦公室里,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如果說之前的震驚是出于對未知的恐懼,那麼此刻,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了一股更加復雜的情緒︰荒謬、憤怒,以及一絲……被愚弄的羞恥。
一個被他們判定為“已消滅”的敵人,一個他們眼中的戰敗者,不僅活了下來,還以一種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方式,卷土重來。而且,他比以前更強大,更瘋狂。
“他這是在向我們宣戰!”金斯利上將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紅木桌面發出沉悶的巨響,“我們必須立刻做出反應!命令太平洋艦隊,找到他,然後把他和他那些該死的地獄玩具一起,送回海底去!這一次,要確認他被砸成了粉末!”
“冷靜,金斯利。”道格拉斯抬起手,制止了他的咆哮。他的臉上雖然也籠罩著一層寒霜,但眼神卻恢復了冷靜,“你拿什麼去找他?他像個幽靈,打完就消失了。他的艦隊在哪里?他的基地在哪里?我們一無所知。貿然出動艦隊,在廣闊的太平洋上尋找一支擁有潛水航母和隱形飛機的敵人?那不是戰爭,是賭博。”
“那我們怎麼辦?就這麼看著他逍遙法外?等著他下一次不知道在哪里再給我們來這麼一下?”金斯利不甘心地質問道。
“他會再出手的。”道格拉斯的目光變得深邃,“像他這樣的人,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絕不僅僅是為了復仇。復仇,不需要這麼大的排場。他有更大的圖謀。他在等,等我們去找他。”
道格拉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世界地圖前。他的手指,在廣袤的印度洋和中東地區緩緩劃過。
“他消失了一年。這一年里,他去了哪里?他用什麼,喂養出了這樣一支恐怖的軍隊?石油……技術……還有那些在戰爭結束後無處可去的亡命徒。”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武裝到了牙齒的戰爭集團。對付這樣的敵人,不能只用大炮。”
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同僚們。
“派一個人去。一個足夠分量,也足夠強硬的人。去和他談。”
“談?”金斯利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譚,“和那個屠夫談什麼?”
“談條件,談底線,談……他到底想要什麼。”道格拉斯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我要知道,這條瘋狗的脖子上,到底有沒有一根我們可以抓住的鏈子。如果實在沒有……”
他沒有說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實在沒有,那就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擰斷它的脖子。
……
“黑鯊一號”,周衛國的船艙。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嘔吐物混合的怪味。周衛國跪在盥洗室的地板上,將胃里最後一點酸水都吐了出來。他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那些血腥的畫面,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
燃燒的船體,被染紅的海水,在水中掙扎呼救、卻被機炮打成一團團血霧的人……
他曾經以為自己見慣了生死,他曾在尸山血海里沖殺,眼皮都不眨一下。可眼前的這一切,不一樣。那不是戰斗,不是交鋒,那是……清理。就像人用殺蟲劑清理一群螞蟻,高效、冷漠,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
艙門被敲響了。
周衛國沒有理會。他用水沖了沖臉,冰冷的水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感覺無比陌生。
門外的人很有耐心,沒有繼續敲,只是靜靜地等著。
良久,周衛國才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打開了門。
克勞塞維茨站在門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和幾片烤得金黃的吐司。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制服,單片眼鏡在走廊的燈光下閃著光,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
“周顧問,您已經一天沒有進食了。我想,您需要補充一點能量。”他的中文說得越來越流利,帶著一種德國貴族特有的嚴謹腔調。
“我吃不下。”周衛國推開他,想從他身邊走過去。
“是因為負罪感嗎?”克勞塞維茨沒有讓開,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錐子,扎進周衛國的耳朵里,“為那些侵略者感到不忍?還是為自己身為一個旁觀者,卻無能為力而感到羞愧?”
周衛國的腳步停住了。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揪住克勞塞維茨的衣領,將他狠狠地按在冰冷的艙壁上。
“你懂什麼!”周衛國低吼著,眼楮里布滿了血絲,“他們是侵略者,是戰犯,他們該死!但他們應該死在審判席上,死在法律的絞索下!而不是像這樣,像一群牲口一樣,被毫無尊嚴地屠宰!”
面對周衛國的暴怒,克勞塞維茨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驚慌。他甚至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平靜地看著周衛國。
“法律?尊嚴?”他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嘲諷,“周顧問,您真是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請問,當他們的軍隊在金陵城里,用刺刀挑開孕婦的肚子,用比賽的方式砍下平民的頭顱時,他們在談論法律和尊嚴嗎?”
周衛國渾身一震,揪著他衣領的手,不自覺地松了幾分。
“戰爭,從來就不是紳士的游戲。”克勞塞維茨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戰爭的本質,就是意志的較量。一方,要用暴力,迫使另一方,屈服于自己的意志。將軍的意志,就是要用最深刻的痛苦,在這片土地,在這個民族的骨血里,刻下一個永恆的教訓︰有些地方,是他們永遠不該踏足的禁地。而痛苦,是最好的老師。”
他端起那杯咖啡,遞到周衛國面前。
“您看,您和將軍的分歧,不在于該不該懲罰他們,而在于用什麼方式。您追求的是程序的正義,而將軍,追求的是結果的效率。從哲學的角度看,這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命題……”
“閉嘴!”周衛國打斷了他,“我不想听你的歪理邪說。我只問你,劉文鋒他到底想干什麼?報復完了,然後呢?他想統治世界嗎?”
“統治世界?”克勞塞維茨像是听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不,不,您誤會了。將軍對土地和權力沒有興趣。那些東西太……庸俗了。”
他湊近周衛國,壓低了聲音,眼神里閃爍著一種狂熱的光芒,那是周衛國只在那些最極端的法西斯分子臉上才見過的光芒。
“將軍不是要統治世界,他是要……重塑世界。把這個建立在謊言、妥協和虛偽之上的舊世界,徹底打碎,然後在一片廢墟之上,建立一個……純粹的,只遵循力量和真理的新秩序。而我們,很榮幸,能成為這場偉大變革的見證者和執行者。”
周衛國呆呆地看著他,一股寒氣從脊椎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他終于明白了。
劉文鋒不是瘋子。
瘋子,只是想毀滅。
而劉文鋒,他想扮演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