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州第七勞動改造營,听起來像個營地,其實就是個煤礦。一個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的洞穴。
這里沒有天皇,沒有武死道,沒有“玉碎”的榮耀。這里只有最原始的法則︰勞動,換取食物。
第一天的工作,是清理一條廢棄的巷道。佐佐木戀次和佐藤,還有其他十幾個“新人”,被分到了一組。那個獨臂的吳營長,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把鎬頭和一輛破舊的礦車。
“今天的任務,把這條巷道里的廢石清出來,裝滿五十車。”獨臂營長用他的竹鞭指了指深不見底的巷道,“天黑前完不成,晚飯減半。听懂了沒有?”
沒人敢說不懂。
巷道里又黑又悶,只有幾盞昏暗的煤油燈,在潮濕的岩壁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空氣里充滿了霉味和瓦斯的味道,讓人頭暈腦脹。
大部分日本兵,包括那些曾經在戰場上叱 風雲的軍官,拿起鎬頭時,都顯得笨拙不堪。他們胡亂地刨著,揮舞著,沒一會兒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山本中尉,那個曾經的貴族軍官,他的膝蓋還腫著,一瘸一拐。他厭惡地看著手里的鎬頭,仿佛那是什麼骯髒的東西。他拒絕勞動。
“我是大霓虹帝國的軍官!我不能為敵人做苦力!這是對天皇陛下的背叛!”他站在那里,挺直了腰板,試圖維持自己最後的尊嚴。
獨臂營長走了過來,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拎起了山本的衣領,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把他拖到了巷道口,然後一腳踹了出去。
“很好。”營長的聲音很平靜,“你有骨氣。今天你就站在這里,看著我們這些‘沒有榮譽’的人,是怎麼干活的。當然,晚飯你也不用吃了。”
山本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但他沒敢再反抗。
佐佐木戀次沒有理會這些。他拿著鎬頭,沒有立刻動手。他像研究一架新飛機一樣,仔細觀察著岩壁的結構,尋找著最省力的挖掘點。他的父親是個木匠,他從小耳濡目染,知道任何東西都有它的紋理和脈絡,順著紋理,事半功倍,逆著來,只會白費力氣。
他發現,有些岩石的接縫處,顏色更深,質地更松軟。他把鎬頭對準那些地方,用一種巧勁,而不是蠻力,一撬,一大塊石頭就應聲脫落。他的效率,比旁邊那些拼命使蠻力的人,高出了一倍不止。
旁邊的佐藤看呆了。“佐佐木君,你……以前干過這個?”
“沒有。”佐佐木戀次頭也不抬,“但道理是相通的。飛機和石頭,都有它們最脆弱的地方。”
佐藤若有所思,也學著他的樣子,開始尋找岩石的薄弱點。
一天下來,五十車的定額,他們這組勉強完成了。所有人都累得像狗一樣,癱在地上。佐佐木戀次也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但相比其他人,他的狀態要好得多。
晚飯是黑乎乎的雜糧窩頭和一碗能照見人影的菜湯。雖然難以下咽,但對于饑腸轆轆的人來說,已是無上美味。山本中尉沒有飯吃,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場中央,像一尊倔強的雕像。但佐佐木戀次能從他不斷吞咽的口水和抽動的喉結中,看到他那可憐的“尊嚴”正在被饑餓一點點地腐蝕。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就像礦車一樣,在黑暗的軌道上,單調地重復著。
佐佐木戀次很快就成了礦里的“名人”。他不僅僅是挖得快,他對機械的理解,讓那些中國監工都感到驚訝。礦井里的卷揚機壞了,幾個中國師傅修了半天沒弄好,他只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指出了問題所在——一根傳動軸的齒輪磨損不均,導致動力傳輸不暢。
獨臂營長親自過來看了。他讓佐佐木戀次上手試試。佐佐木戀次也不客氣,找來工具,叮叮當當地敲打了半個多小時,竟然真的把那台老舊的機器給修好了。
從那天起,佐佐木戀次就不用下井挖煤了。他被調到了機修組,負責維護礦里的各種設備。工作比挖煤輕松,伙食也比普通礦工好一些,每天能多一個窩頭。
這引起了一些日本兵的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敬佩。在這個只看重“價值”的地方,佐佐木戀次用他的技術,為自己贏得了更好的生存條件。
佐藤也因為會寫會算,被調去做文書,負責登記每天的煤炭產量。
而山本中尉,他的“尊嚴”在餓了三天之後,終于徹底崩潰了。第四天,他哭著搶了另一個士兵的窩頭,結果被獨臂營長用竹鞭抽得皮開肉綻。從那以後,他徹底變了一個人,變得比誰都順從,比誰都賣力,甚至會為了討好監工,去告發那些偷懶的同伴。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武士道”,成了一個笑話。
這天,佐佐木戀次正在給一輛礦車更換輪軸。佐藤拿著一個登記本,走了過來。
“731號,吳營長讓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佐佐木戀次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跟著佐藤走了過去。
獨臂營長的辦公室,是營地里唯一一間磚房。屋里很簡單,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的地圖,上面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各種符號。
“坐。”吳營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佐佐木戀次坐下,有些不解。
吳營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圖紙,鋪在桌上。“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飛機的結構圖。雖然畫得很粗糙,但佐佐木戀次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帝國海軍最新的“櫻花”特攻機。
他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你看得懂嗎?”吳營長盯著他的眼楮。
“……看得懂。”佐佐木戀次的聲音有些干澀。
“很好。”吳營長點了點頭,從旁邊拿出一個木頭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堆精密的,看起來像是某種引信裝置的零件。
“我們繳獲了一批你們的‘新玩具’。但是,不知道怎麼用。”吳營長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討論一台拖拉機,“劉總司令對這東西很感興趣。他想知道,這東西的原理是什麼,威力有多大,以及……有沒有辦法,讓它為我們所用。”
佐佐木戀次看著那些熟悉的零件,又看了看吳營長那張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臉,忽然明白了。
他以為自己逃離了戰爭,逃離了神風。可他錯了。他只是從一個棋盤,跳到了另一個棋盤。他那身該死的,被反復證明過的“價值”,像一個詛咒,陰魂不散地跟著他。
他們不只是想讓他挖煤。他們想撬開他的腦子,把他腦子里所有關于飛行的知識,都榨出來。
“我如果幫你,有什麼好處?”佐佐木戀次抬起頭,直視著吳營長的獨眼。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地方,談條件。
吳營長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那是佐佐木戀次第一次看到他笑。
“好處?”他站起身,走到牆邊的地圖前,用他那只空蕩蕩的袖管,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好處就是,你不用再待在這個黑漆漆的煤礦里。晴島,海軍飛機制造廠,听說過嗎?那里有車床,有風洞,有真正的飛機。那里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他轉過身,看著佐佐木戀次,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復雜的光芒。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不相信什麼‘精神’,我們只相信技術。我們繳獲了你們的飛機,但我們沒有你們的飛行員。劉總司令說,一個優秀的飛行員,比十架飛機更有價值。因為飛機可以造,但經驗和技術,只能從人腦子里學。”
吳營長把那個裝著零件的木盒,推到了佐佐木戀次面前。
“選擇吧,年輕人。是繼續在這里當一個修礦車的731號,還是去晴島,當一個能決定飛機怎麼飛的佐佐木先生。你的命運,在你自己的手里。”
佐佐木戀次沉默了。
他看著桌上的圖紙和零件,那些冰冷的金屬,此刻卻仿佛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他逃離了零式,逃離了“櫻花”,可到頭來,他還是要和這些東西打交道。
這或許就是他的宿命。
他緩緩地伸出手,拿起了一個火箭助推器的點火引信。他的手指,像一個外科醫生一樣,熟練地將它拆解、分析。
“這個設計,有缺陷。”他開口了,聲音平靜而自信,“燃料噴嘴的口徑太小,燃燒效率不高,而且在急速爬升時,容易造成燃料倒灌,引發爆炸。”
吳營長的眼楮,瞬間亮了。他知道,他賭對了。
佐佐木戀次抬起頭,看著窗外那片被煤灰染成灰色的天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這架“櫻花”特攻機。被人設計好了一條奔向死亡的航線。
但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去。他要親眼看看,這台名叫“戰爭”的巨大機器,最後到底會撞成什麼樣子。
“我需要一個獨立的工作間,全套的德制工具,還有……每天四個白面饅頭,兩碗肉湯。”他平靜地開出了自己的價碼。
吳營長大笑起來。“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