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點，是框架的應力節點。只要把它們鋸開，整個座艙蓋的結構強度就會下降九成以上。到時候，都不用你推，高速飛行時的風壓，就能幫你把它整個掀飛。”
這是一個精密的外科手術。
佐佐木戀次左手維持著飛機的平穩，右手握著鋼鋸，在黑暗中，完全憑著肌肉記憶和對飛機結構的熟悉，找到了第一個節點。
“咯吱……咯吱……”
鋼鋸的鋸條，與鋁合金摩擦，發出細微而令人牙酸的聲音。在這被封死的空間里，這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像一只老鼠在啃噬著棺材板。
他的動作必須又快又穩。每一次飛機的輕微抖動，都可能讓鋸條打滑，功虧一簣。他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極致的專注。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他鋸斷了第一個節點，然後是第二個。每完成一處，他都感覺自己離自由更近了一步。這已經不是在求生了，這是一種宣戰。是對那些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當權者，最徹底的蔑視。
“各機注意！前方發現目標！”
耳機里，僚機隊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絲緊張的興奮。
佐佐木戀次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向前望去。海天相接處，出現了一排芝麻大小的黑點。那是支那人的補給船隊。龐大的船身，周圍簇擁著幾艘驅逐艦，像一群被惡犬看護的肥羊。
“第六分隊，按計劃展開攻擊陣型！”佐佐木戀次用他一貫冷靜的語氣下令，“二號、三號機佯攻左翼，吸引敵方護衛艦火力。四號、五號機從右翼突入。我將從正上方，直取他們的主補給艦！”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斷，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明白！”
“為天皇陛下！”
僚機們立刻開始行動，像一群听話的獵犬，撲向了各自的目標。
支那艦隊的防空炮火，瞬間咆哮起來。黑色的煙雲和交織的火鏈，在天空中構成了一張死亡之網。
佐佐木戀次看著僚機們義無反顧地沖進火網，心中沒有絲毫波瀾。他們是必要的誘餌，是為他爭取時間的代價。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兩翼的戰斗吸引時，他猛地一推操縱桿，飛機像一頭猛禽，以一個近乎垂直的角度，向著下方那艘最大的萬噸級補給艦沖去。
急速的俯沖，帶來了巨大的過載。佐佐木戀次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向下涌，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但他沒有減速。
他甚至還在加速！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這最後的一段航程。
同時，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鋼鋸，對準了最後一個，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加強筋。
“咯吱—— ！”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最後一個節點，被成功切斷！
整個座艙蓋的框架，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細密的裂紋，像蛛網一樣，從邊緣向中心蔓延。
“轟！”
一架僚機在空中爆炸，化作一團絢爛的火球。
佐佐木戀次沒有看。他的眼中，只有下方那艘越來越大的補給艦。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距離近得，他甚至能看清甲板上那些驚慌失措、四處奔跑的人影。
就是現在！
佐佐木戀次沒有去按那個已經被鎖死的投彈按鈕。他猛地向後拉起操縱桿！
飛機在最後一刻，以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強行從俯沖改為了爬升。
巨大的風壓，瞬間作用在那個已經被他破壞得搖搖欲墜的座艙蓋上。
“砰——！”
一聲巨響，如同香檳被拔開了木塞。
整個座含蓋，連同那些焊死的鐵條，被狂風整個掀飛了出去，像一片樹葉，打著旋消失在空中。
狂暴的氣流，瞬間涌入駕駛艙，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撕扯著他的身體。佐佐木戀次感覺自己的肺都要被擠出胸腔。
但他自由了！
就在座艙蓋被掀飛的同時，他用藏在靴子里的割線鉗，閃電般地割斷了那枚二百五十公斤航彈的最後一根掛索。
炸彈脫離了機腹，帶著巨大的慣性，繼續沿著死亡的軌跡，砸向了那艘補給艦。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巨大的火球，從補給艦的中央升起，黑色的濃煙夾雜著紅色的火焰，直沖雲霄。那艘萬噸巨輪，就像被巨人攔腰砸了一拳，整個船身都在劇烈地扭曲、斷裂。
任務完成。
佐佐木戀次駕駛著那架卸掉了所有累贅的、敞篷的零式戰機，在爆炸的氣浪推動下，猛地向上躍升。
他甚至還有閑暇，對著無線電，用一種詠嘆調般的語氣，完成了他最後的報告︰
“這里是佐佐木，目標確認擊沉。天皇陛下……萬歲！”
說完，他一把扯掉了耳機，隨手扔進了身後的狂風里。
他開始執行計劃的最後一步——逃跑。
他駕駛著這架獨一無二的“敞篷版”零式，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向著遠離戰場的方向疾馳而去。沒有了座艙蓋的阻力和炸彈的重量，飛機的速度，快得驚人。
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麻煩出現了。
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機動太過劇烈，或許是神風特攻隊的飛機質量本來就不過關，他的引擎，突然發出幾聲異響，然後，一縷黑煙從機頭冒了出來。
操縱桿猛地一沉，飛機開始不受控制地向一側傾斜。
引擎真的故障了。
佐佐木戀次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起來。
他演了六次“狼來了”，這一次，狼真的來了。
他努力地控制著飛機，試圖保持平穩，但引擎的損壞是不可逆的。飛機的高度在不斷下降，海面像一塊巨大的藍色墓碑，正迅速向他靠近。
他看了一眼高度表，還有三百米。
這個高度，跳傘，九死一生。
但留下來，十死無生。
佐佐木戀次解開安全帶，站起身，一只腳踩在座椅上。狂風吹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埋葬了無數同伴，也埋葬了他所有過去的戰場。
然後，他縱身一躍。
像一片被風吹落的、不甘凋零的櫻花，投入了那片無垠的、冰冷的蔚藍之中。
從三百米的高空墜落，是什麼感覺？
佐佐木戀次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扔進滾筒洗衣機里的石子，在狂暴的氣流中，不受控制地翻滾、旋轉。天空和海洋，在他的視野里變成了一團混亂的藍綠色漩渦。風聲尖銳得像刀子，割著他的耳膜，灌進他的口鼻，讓他無法呼吸。
他拼盡全力，在空中調整著姿態，試圖找到那根救命的傘包拉繩。他的手指已經凍得僵硬，好幾次都從拉環上滑了過去。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以一種最狼狽的方式摔死在海里時，他的指尖，終于勾住了那個環。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猛地一拉！
“砰！”
身後傳來一聲悶響，一朵白色的花，在空中猛然綻放。巨大的拉力，瞬間作用在他的身上，勒得他幾乎昏厥過去。
下降的速度驟然減緩。
他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懸掛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噗通！”
他最終還是落入了水中。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包裹了他，將他從死亡的邊緣，又拉回了現實的冰窟。
他浮出水面，貪婪地呼吸著咸腥的空氣。劫後余生的慶幸，只持續了不到三秒，就被更深的絕望所取代。
他又一次，成了孤魂野鬼。
漂浮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不知道方向，沒有食物，沒有淡水。
而且這一次，情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糟。
他“擊沉”了敵軍的補給艦，完成了“壯舉”，然後“英勇玉碎”。這個劇本，完美得無懈可擊。帝國海軍絕不會再派“雪風號”那樣的祥瑞之艦來“搜救”他了。如果他們發現他還活著，等來的，將不會是歡迎的儀仗隊，而是軍法處的行刑隊。
“不死鳥”的奇跡，上演一次是神話，兩次是傳奇，三次就是對所有人的智商侮辱了。
他必須徹底消失。
他辨認了一下太陽的位置，朝著西南方向，機械地劃動著四肢。他不知道自己要游向哪里，或許是澳門，或許是某個不知名的荒島，又或者，是海底的龍宮。
體力在飛速流失，意識在清醒和昏迷之間搖擺。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一陣若有若無的柴油機引擎聲，傳入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頭，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海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黑點。
不是帝國海軍那種線條流暢的灰色驅逐艦，也不是支那艦隊威武的巡洋艦。那是一艘……看起來有些破舊，甚至可以說是丑陋的船。船身是斑駁的鐵銹紅，船型是那種早已過時的平底設計，船尾的煙囪里，正冒著一股難聞的黑煙。
它像一只在海上蹣跚而行的老鱉。
而船的桅桿上，掛著一面黑色的旗幟，旗幟上，用白色的油漆，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漢字——“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