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聲和議論聲此起彼伏,將基地里那股長期壓抑的、送葬般的氣氛一掃而空。
佐井中隊長站在辦公室的窗前,默默地听著外面的喧囂。
他那張布滿傷疤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經涼透的濃茶。
茶很苦,像他此刻的心情。
勝利了嗎?或許吧。
但那一百七十二個名字,每一個,都曾是在他面前立正、被他用竹刀抽打過的鮮活生命。
他親手把他們訓練成殺人的機器,又把他們當成炮彈一樣發射出去。
現在,他們成了布告欄上冰冷的文字,成了別人嘴里的談資和榮耀。
他算什麼?英雄的導師?還是高效的屠夫?
“咚咚咚。”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進來。”
門開了,走進來的是他的副官,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諂媚的興奮。“中隊長閣下!大捷!大捷啊!”
佐井沒有理會他的激動,只是淡淡地問︰“什麼事?”
“是……是海軍軍令部的電話!大西瀧治郎中將閣下,要親自前來基地,慰問全體官兵!”副官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中將閣下!他要親自來我們這里!”
大西瀧治郎。
听到這個名字,佐井的眼皮跳了一下。
神風特攻隊的創始人,那個一手將“一人、一機、一彈換一艦”的瘋狂戰術理論化、並強力推行的男人。那個被譽為“特攻之父”的男人。
他要來這里?
佐井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種被上級認可的虛榮,也有一種同類即將見面的……厭惡。
下午,幾輛黑色的轎車在摩托的護衛下,駛入了鹿屋基地。車隊停在指揮部樓前,大西瀧治郎中將,在一群參謀的簇擁下,走下車來。
他身材不高,面容清 ,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更像一個學者,而不是一個以冷酷和偏執著稱的海軍將領。
佐井早已帶著基地的主要軍官在樓前列隊等候。
“大西閣下!”佐井立正敬禮,聲音洪亮。
大西瀧治郎回了個禮,隨即走上前,沒有半分寒暄,直接握住了佐井的手,用力地搖了搖。“佐井君,辛苦了。”
他的聲音溫和,但眼神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看穿人心。“我看了戰報。打得很好。你們用大和民族最純粹的靈魂,給了那些自以為是的支那人最沉重的一擊!”
“為天皇陛下盡忠,是帝國軍人分內之事!”佐井低著頭,姿態恭敬。
“說得好!”大西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轉向他身後的那些軍官,“但是,我們不能讓英雄們就這麼默默無聞地離去。他們的精神,需要被傳頌!他們的榮耀,需要被銘記!”
他頓了頓,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下令︰“我命令,立刻為此次出擊陣亡的一百七十二名勇士,舉行最高規格的聯合葬禮!我要讓全日本,全世界都看到,我們大和民族的男兒,是如何笑著走向死亡,擁抱榮耀的!”
“嗨!”佐井立刻應道。
“去準備吧。”大西揮了揮手,“我要親自為他們主持葬禮,為他們念誦悼詞。”
“是!”
佐井轉身,對身後的副官使了個眼色。副官心領神會,立刻小跑著離去。
他沒有去什麼籌備處,而是直接跑向了基地後勤區域的一座偏僻倉庫。倉庫大門被打開,一股塵封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
倉庫里,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數百個一模一樣的、用白布包裹的桐木小盒。旁邊,還有堆積如山的嶄新帝國軍旗、白色祭奠用菊花、以及一沓沓早已印刷好的、只留出姓名和籍貫空白的陣亡通知書。
神風特攻隊的葬禮,從來不需要臨時籌備。
因為從他們被選入這里的那一刻起,他們的葬禮,就已經準備好了。
副官拿出一份名單,開始指揮著地勤人員,將那些空無一物的骨灰盒,一個個搬運出來,在上面用墨筆,工工整整地寫上名字。
“山田太郎,大阪府人……”
“鈴木一,千葉縣人……”
一個年輕的文書,坐在角落里的一張小桌子前,用打字機在靖國神社的入冊名單上,敲下最後一個名字。
“佐佐木戀次,東京府人。階級︰飛行兵曹。功績︰特等。事由︰于流球海戰中,駕駛零式戰機,舍身撞擊敵航母‘龍髓’號,致其重創,為帝國取得輝煌勝利,立下不世之功。”
敲完最後一個字,文書長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名單吹干,放進文件夾里。
在他眼中,佐佐木戀次這個名字,已經化作了紙上的一行鉛字,一個即將被供奉起來的符號,一個完美的、為國捐軀的英雄。
傍晚時分,葬禮的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就緒。
基地的操場上,搭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白色祭台。一百七十二個“骨灰盒”,整齊地排列在祭台之上,每一個盒子前面,都放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大多是新兵們入伍時拍的,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迷茫。
佐佐木戀次的照片,被放在了最中間、最顯眼的位置。那是他出發前,特意拜托同伴拍的一張穿著飛行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容燦爛,眼神明亮,充滿了自信。
祭台下,基地全體官兵肅立。大西瀧治郎和佐井中隊長,換上了最隆重的白色海軍禮服,站在祭台前。
神道教的祭司,搖晃著手中的御幣,用一種拖著長腔的、古怪的調子,念誦著祝禱詞。
空氣中,彌漫著焚香和菊花混合的詭異香味。
一切都顯得那麼莊嚴,那麼肅穆,那麼……完美。
佐井站在那里,看著祭台上那一張張年輕的笑臉,他忽然想起,那個叫佐佐木的少年,在模擬器上,第一次做出規避動作時,那不甘的眼神。
一絲微不可查的動搖,在他心底閃過,但很快就被他用絕對的理智掐滅了。
他們是英雄。
他對自己說。
他們必須是英雄。
……
九州南端,一處荒涼的海岸。
一個黑影,被海浪推上沙灘,像一袋被丟棄的垃圾。
浪潮退去,那黑影掙扎著動了一下,然後用雙肘支撐起身體,吐出一大口咸腥的海水和膽汁。
是佐佐木戀次。
他終于,回到了日本的土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他的意識在清醒和昏迷之間反復橫跳,全憑著一股“我要回去”的執念,機械地劃動著四肢。
現在,他做到了。
他躺在冰冷的沙灘上,感受著身下堅實的土地,貪婪地呼吸著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他活下來了。這個念頭,讓他流出了眼淚。
休息了不知多久,他掙扎著站起來。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每塊肌肉都在尖叫,皮膚被海水泡得發白、起皺,嘴唇干裂得像龜裂的土地。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蹣跚著向內陸走去。
走了幾個小時,他終于看到了一條鄉間土路。一個趕著牛車的老農,看到他這副從海里爬出來的鬼樣子,嚇得差點從車上掉下去。
“我……我是帝國海軍飛行員……飛機失事了……”佐佐木戀次用嘶啞的聲音解釋著。
老農半信半疑,但看到他身上那套雖然破爛,但依然能辨認出是飛行服的衣服,還是讓他上了牛車,給了他一個硬邦邦的飯團和一壺水。
那是佐佐木戀次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向老農打听了去鹿屋基地的路。他要回去,他必須回去。他完成了任務,他擊中了敵人的航母!雖然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玉碎”,但他活了下來!他是一個幸存的英雄!
他甚至開始想象,自己回到基地後,會受到怎樣的歡迎。或許佐井中隊長會驚訝,但一定會拍著他的肩膀,夸他技術高超。或許,他會成為所有飛行員的榜樣,一個既能完成任務,又能活下來的傳奇。
懷著這樣一種近乎天真的期待,他搭著老農的牛車,又轉了幾趟順風的軍車,終于在第二天的傍晚,回到了那個他以為再也回不來的地方——鹿屋航空基地。
基地門口的衛兵,看到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渾身散發著海腥味的“野人”走過來,立刻端起了槍。
“站住!什麼人!”
“我……我是飛行兵曹,佐佐木戀次!”他挺起胸膛,盡管身體搖搖欲墜,但聲音里卻充滿了歸來的自豪,“我從流球海域回來了!”
兩個衛兵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像是見了鬼一樣。
“佐佐木……戀次?”其中一個衛兵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臉色變得煞白,“你……你不是已經……”
“什麼?”佐佐木戀次皺起了眉。
就在這時,基地里傳來了一陣莊嚴肅穆的音樂聲,還夾雜著祭司詠唱的聲音。
“基地里在做什麼?”他問。
衛兵們沒有回答,只是用一種混合著恐懼、震驚和憐憫的復雜眼神看著他。
佐佐木戀次沒有再理會他們,他推開還在發愣的衛兵,大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他想快點見到佐井中隊長,向他報告自己生還的消息,報告自己取得的戰果。
他穿過營房,走向操場。那莊嚴的音樂聲越來越清晰,空氣中那股熟悉的、焚香和菊花混合的送葬氣味,讓他心里咯 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