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模擬飛行訓練。
所謂的模擬器,不過是一個拆掉了引擎和機翼的機頭,放在一個可以晃動的架子上。
佐佐木戀次坐了進去,握住操縱桿。
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卻感到了一絲久違的熟悉。
他閉上眼楮,深吸一口氣。
盡管現實如此殘酷,但飛行的本能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里。
“開始!”
隨著鈴木一聲令下,佐佐木戀次開始操作。
他的動作流暢而精準,即使是在這簡陋的模擬器上,他也下意識地做出了規避、爬升、側滾等一系列復雜的戰術動作。
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是在為一場自殺式攻擊做準備,而是沉浸在了純粹的飛行之中。
站在一旁的鈴木伍長,原本百無聊賴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他見過太多新兵了。
緊張的,笨拙的,甚至一握操縱桿就嚇得發抖的。
但像佐佐木戀次這樣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這小子不是在學習飛行,他天生就是屬于天空的。
那份人機合一的協調感,是教不出來的。
“停!”鈴木打斷了他︰“誰讓你做這些多余動作的?你是想在半路上把油耗光嗎?記住,你們的任務是飛直線!直線!然後一頭撞下去!像塊石頭一樣!”
佐佐木戀次從模擬器里出來,低著頭,沒有說話。
但鈴木分明從他緊抿的嘴唇和微微顫抖的拳頭里,看到了一絲不甘。
這個眼神,鈴木太熟悉了。
幾年前,當他還是個懷揣著王牌飛行員夢想的少年時,他的眼楮里也曾有過同樣的光。
那天晚上,熄燈後, 宿舍里一片黑暗,只听得見壓抑的啜泣聲和幾個絕望者的夢囈。
佐佐木戀次躺在通鋪上,睜著眼楮,毫無睡意。
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張入伍通知書,想起了自己在東京車站時的豪情萬丈。
一切都像一場荒誕的笑話。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坐在他的床邊。是鈴木伍長。
“睡不著?”鈴木的聲音壓得很低,嘴里叼著那根一直沒點的煙。
佐佐木戀次沒有出聲,只是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你飛得很好。”鈴木突然說︰“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好。你不該死在這里。”
佐佐木戀次的心猛地一跳。
“他們騙了我們所有人。”鈴木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這不叫武士道,這叫斷子絕孫。讓全東洋最會開飛機的年輕人,去當一次性的炮彈。高層那些混蛋,早就瘋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下什麼決心。
“小子,你想活下去嗎?”
佐佐木戀次猛地轉過頭,在黑暗中,他看不清鈴木的臉,卻能感受到那雙眼楮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活下去?”佐佐木戀次的聲音干澀,“怎麼活?違抗命令,被佐井中隊長打死嗎?”
“不。”鈴木搖了搖頭,“用你的技術活下去。”
他湊得更近了,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我以前是飛機整備兵,干了五年。這些改裝的飛機,每一顆螺絲都是我這樣的老兵擰上去的。我知道它的弱點。”
佐佐木戀次屏住了呼吸。
“那個炸彈,雖然是用鋼板焊死的,但它的掛架和引信,還是原來的標準件。我動了點手腳。”
鈴木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狡黠︰“在駕駛艙右側,原本是無線電調頻鈕的位置,我接了一根備用的操縱鋼纜,直接連到炸彈的釋放鉤上。只要用力拉,就能手動投彈。”
佐佐木戀次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手動投彈!那意味著……
“這很危險。”鈴木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拉的時機必須非常準。你必須在俯沖的最後一刻,即將拉起機頭的時候同時拉動那個拉桿。”
“拉早了,炸彈會脫靶。拉晚了,你自己就跟著一起撞上去了。”
“而且,一旦投下炸彈,飛機因為瞬間減重,會猛地向上彈起,操作稍微不當,就會失速或者解體。成功率,不到一成。”
“更重要的是,”鈴木看著他︰“這是叛國。是臨陣脫逃。如果被發現了,下場比死還慘。如果成功了,你也回不來這里,只能想辦法迫降在海上,能不能活下來,全看天意。”
鈴木從懷里摸出火柴,終于點燃了那根煙。小小的火光一閃,照亮了他那張布滿滄桑的臉。
“我本來是給自己留的後路。可我飛得沒你好,我的手已經抖了,就算有機會,我也抓不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將煙霧緩緩吐出︰“我下個星期就要出擊了,這條後路,留著也沒用了。你不一樣,你是個天才。讓你這樣的人,就這麼去送死,太可惜了。我不忍心。”
他把那根只抽了一口的煙,塞進佐佐木戀次的手里。
“路,我給你指了。怎麼走,你自己選。”
說完,鈴木伍長站起身,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佐佐木戀次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手里捏著那根尚有余溫的香煙。
煙頭微弱的火光,在他顫抖的指尖明明滅滅,像一粒在無邊黑暗中,隨時可能熄滅的希望火種。
一邊是“榮耀”的必死之路,一邊是“懦夫”的九死一生。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有了選擇的權利。
而這個選擇,比死亡本身還要沉重。
……
地獄般的日子開始了。
三天的訓練時間,像一個不斷縮緊的絞索,勒在每個新兵的脖子上。
白天的體能訓練殘酷到毫無人性,佐井中隊長似乎想在他們出擊前,就榨干他們最後一絲精力。
任何一個動作不標準,或是稍顯遲疑,迎來的就是竹刀毫不留情的抽打。
夜晚的“精神訓話”則是一場歇斯底里的洗腦。
軍官們唾沫橫飛地嘶吼著“玉碎”、“盡忠”、“一億總玉碎”之類的口號,逼著新兵們一遍遍地跟著復誦,直到喉嚨沙啞,精神恍惚。
老兵對新兵的霸凌也愈演愈烈。搶奪本就少得可憐的食物,無緣無故的打罵,成了家常便飯。
山田太郎因為第一天的“頂撞”,成了重點關照對象,每天都帶著新的傷痕。
但他似乎被打服了,眼神里的憤怒和不甘漸漸消失,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近乎麻木的“覺悟”。
有幾個新兵徹底崩潰了,整夜地哭泣,最後被拖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而更多的人,則像山田太郎一樣,在絕望中選擇了接受,甚至開始擁抱這種瘋狂的命運。
他們開始大聲地唱軍歌,給家人寫著充滿豪言壯語的絕筆信,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死後化為“軍神”的榮光。
佐佐木戀次成了這個瘋狂環境里的異類。
他沉默寡言,將所有的情緒都深深地埋藏起來。
他像一台精密的機器,完美地完成所有訓練科目,從不抱怨,也從不反抗。
這讓他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鈴木伍長教給他的那個秘密上。
每天,借著“熟悉飛機”的名義,他都會在駕駛艙里待上很久。
他一遍遍地用手指摩挲著那個偽裝成無線電調頻鈕的拉桿,感受著它下面連接著的鋼纜傳來的細微阻力。
在模擬器上,他依舊表現得像個听話的“石頭”,只練習最簡單的直線俯沖。
但沒人知道,在每一次俯沖的最後零點幾秒,他都在腦海中,以毫秒為單位,瘋狂計算著拉動拉桿和操縱桿的最佳時機。
這是一個賭上一切的計算。賭注,是他的命。
這天下午,他正在模擬器上練習,山田太郎走了過來。
他穿著嶄新的飛行服,頭上綁著一條寫著“七生報國”的白色缽卷,眼神里閃爍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佐佐木君。”他站在模擬器旁,居高臨下地看著戀次︰“你剛才,在最後是不是想拉起機頭?”
佐佐木戀次心里一驚,但臉上不動聲色︰“沒有。只是測試一下操縱桿的極限行程,確保俯沖時不會出現意外。”
“是嗎?”山田太郎咧嘴一笑,那笑容有些猙獰︰“我勸你不要動什麼歪腦筋。為天皇陛下獻身,是我們至高無上的榮耀。任何怯懦的想法,都是對帝國的背叛!是對我們所有同伴的侮辱!”
他說著,拍了拍自己腰間的一把短刀。
“如果讓我發現誰是懦夫,在出擊之前,我會親手為他‘介錯’,清理門戶!”
看著眼前這個幾天前還和自己一樣憤怒、一樣不甘,如今卻徹底變成了瘋子的同伴,佐佐木戀次只覺得一陣惡寒。
他沒有再爭辯,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個地方,已經沒有正常人了。
第三天傍晚,最後的時刻來臨了。
基地食堂里擺上了最後的晚餐。有魚,有肉,甚至還有一小瓶清酒。
這是他們人生的“斷頭飯”。
軍官們挨個給即將出擊的飛行員們敬酒,說著一些“武運長久”、“靖國神社再會”的祝詞。
整個場面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荒誕。
有人在大聲說笑,仿佛即將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有人在角落里低聲啜泣,用袖子偷偷抹著眼淚;更多的人,則像鈴木伍長一樣,面無表情地喝著酒,眼神空洞,仿佛靈魂早已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