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像裹了冰碴的鞭子,抽打著昌江兩岸枯黃的蘆葦,簌簌作響。
昨日傍晚,周達武帶著千余殘兵敗將,狼狽地逃進了景德鎮。
這消息像塊投入死水的石塊,在駱秉彰部三萬多人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當夜,景德鎮臨時帥府內燈火通明,通宵未熄。
駱秉彰召來黃淳熙、劉岳昭、唐有耕等將領,緊急商議軍情。
西軍突然攻克浮梁城,並未讓他們太感意外。
自馬當鎮方向的西軍消失後,他們對這支勁敵的動向,就已有所預料。
此刻,西軍的戰役意圖再明顯不過︰用一部精銳死死釘在浮梁城,扼住他們北退徽州府的咽喉;
再調動湖口、鄱陽兩個方向的大軍合圍,企圖在景德鎮周邊,一口吞掉他們這三萬多人。
“真是好大的胃口!”
駱秉彰捻著胡須冷笑一聲,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景德鎮雖是富甲一方的商業重鎮,貨物雲集,但防御工事幾乎為零,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
若真讓西軍合圍成功,後果不堪設想。
幸好,他們既然已經看破對方謀劃,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經過眾將商議,駱秉彰最終做出部署︰一面派出加急信使,連夜趕往徽州府,向駐守那里的欽差大臣桂良,詳細匯報軍情;
另一面,他果斷決定,命黃淳熙率領兩萬多青軍,趁浮梁城西軍立足未穩、援軍未到之時,以雷霆之勢出擊,務必一舉殲滅這支西軍。
這樣既能打通北歸徽州府的通道,還能趁機在浮梁扎下根釘子,構築堅固營壘,將北線西軍,牢牢堵在黃山余脈的崇山峻嶺中。
將來萬一對湖口和鄱陽方向的西軍作戰不利,也能從容撤回徽州府。
軍情如火,刻不容緩。
1月8日夜晚,青軍大營人喧馬嘶,火把通明,緊張地進行著開拔前的各項準備,
翌日,也就是1月9日清晨,天還沒亮,寒氣刺骨,黃淳熙已經率部準時出發。
這一天,天公作美,雖然干冷,但沒有雨雪,對行軍來說很是難得。
大隊人馬沿著官道蜿蜒前行,旌旗招展,刀槍閃爍,沉重的腳步聲,和車輪碾過凍土的吱呀聲,混在一起,透著一股沉悶的肅殺之氣。
隊伍走了大約十里,到中午時分,前方已經隱約傳來昌江的流水聲。
突然,“轟!轟!轟!”幾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前頭傳來,大地都隨之震動。
緊接著,前軍哨探飛馬來報,聲音都變了調︰“稟統領!昌江上的石橋……被西賊炸毀了!”
浮梁縣城在昌江北岸,景德鎮在南岸。
要攻打浮梁,必須渡過昌江。
昌江雖然不是什麼大江大河,平時河道寬只有百米左右,平常時節,涉水或架橋都不算難事。
但此時正值數九寒冬,江水冰寒徹骨,怎麼能讓士兵泅渡?
就算人過去了,那些沉重的火炮、彈藥又怎麼辦?火藥怎麼能沾水?
眼下,只有架設浮橋這一個辦法。
要不然,就只能繞回景德鎮,從更下游的觀音寺石橋過江。
這一來一回,最少要浪費一兩天時間。
而時間,恰恰是現在的青軍,最耗不起的東西。
听到這個消息,黃淳熙強壓下心頭的煩躁,面色陰沉,親自帶了一隊親兵,策馬疾馳前往江邊查看。
這次大軍開拔,擔任開路先鋒的,是青軍中有名的悍將唐有耕和他的“有”字營。
唐有耕原本是滇省一股叛軍中的猛將,駱秉彰在滇省任職時,負責剿撫事務,唐有耕帶著手下幾千叛軍歸降。
駱秉彰賞識他的勇武,將其部眾單獨編為一營,稱做“有”字營。
此人生得魁梧雄壯,滿臉刺青,性情桀驁不馴。
手下士卒,也多是原叛軍出身的亡命之徒,打仗悍不畏死。
駱部每逢惡戰,常以他們為破陣先鋒,深得駱秉彰的倚重。
此次出兵浮梁,照例以“有”字營為先鋒,黃淳熙親自統領湘果營精銳,作為中軍主力。
黃淳熙趕到江邊,只見江面上那座原本相當堅固的石橋,現在已經塌了近半,殘骸七零八落地倒在江心。
還有多艘被西軍在浮梁城繳獲的青軍船只,被故意鑿沉,橫在江中,把本就不寬的江面,堵得嚴嚴實實。
不經過徹底清理,別說架橋,就連從景德鎮方向來的船只,都難以順利通行。
而架設浮橋,肯定不能離浮梁城太近,否則容易遭到西軍城頭火炮的覆蓋,渡江會變得異常危險。
這里距離浮梁縣城約十里,江面寬度適中,水流平緩,而且原本就是寬敞的官道,炮車行走方便,是渡江的最佳選擇。
黃淳熙勒馬江岸,一眼就看見唐有耕那異于常人的高大身影,正在江邊像困獸一樣煩躁地走來走去。
粗鄙骯髒的叫罵聲,隔老遠就能听到。
走近了些,才听清他是在罵周達武廢物無能,擁兵三千余,連個小小的浮梁城都守不住,輕易就讓西賊偷襲得手。
黃淳熙沒心思听他抱怨,直接打馬上前,劈頭就問︰
“唐營官,怎麼回事?前出哨探是怎麼辦事的?竟能讓西賊悄無聲息地把橋給炸了!”
唐有耕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听到黃淳熙這帶著責問語氣的話,臉上那猙獰的刺青,都因憤怒而扭曲起來。
他喘著粗氣,梗著脖子大吼著回答︰“黃統領!你說得倒輕巧!西賊那些探馬,槍好馬快,且出來活動都是成群結隊,互相策應!”
“咱們的哨探撞上他們,要是腿腳慢點,別說打探消息,就是跑得慢些,也是個有去無回的結果!”
他越說越氣,又開始咒罵西軍的探子來。
要是算上早年叛亂時的經歷,他唐有耕在行伍里,摸爬滾打也有十多年了。
叛亂時,跟青軍官兵打過;歸順駱大人後,又跟著打過多地的叛軍。
跟大平軍那些硬骨頭,也當面真刀真槍的干過,並沒有吃過什麼虧,自認為什麼陣仗沒見過。
可這次與西軍初次交手,他就真切感受到了這個對手的不同。
注︰周達武,湘軍名將,喜殺戮。本姓朱,明宗室吉王後裔,瞞青入關後改姓避禍,湘省寧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