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浮梁縣城的衙署,漸漸浸入昏晦之中。
錢開泰與張秀眉並肩立于檐下,遠處隱約傳來號令與鍬鎬掘土之聲。
天邊最後一縷微光,勾勒出黃山余脈起伏的暗影。
錢開泰袖手而立,指尖在微涼空氣中輕輕收攏。
他忽然想起出發前那一夜,陶漢生與他推心置腹長談的情景。
想到這兒,他強壓下心頭那點難以言喻的煩躁,連同幾乎藏不住的嫌棄,一並按回心底。
他轉身面向張秀眉,語氣出奇地平靜,甚至刻意帶上幾分罕見的坦誠︰
“張師長,咱倆脾性不合,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也不痛快。但不能因為這個,誤了正事。”
張秀眉沒料到,錢開泰竟直接捅破這層紙,詫異地扭頭,想瞧瞧這“酸夫子”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若真把他老張惹急了,就算拼著被大王降職處分,他也定要捶這書生幾拳,方才解氣。
好叫對方曉得,他張大帥不是泥捏的!是敢領著窮苦人造反,連千刀萬剮都不怕的漢子!
錢開泰卻沒看他,只將目光投向暮色中,愈見沉郁的群山,語帶憂慮︰
“張師長,從今晚到明天,是咱們先鋒旅最要命的時候。”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十九師頭一回單獨行動,說不定就要以慘敗收場,拖累整個大局了。”
張秀眉黑臉上,肌肉微微一抖。
他雖一萬個看不慣錢開泰那副居高臨下、一切盡在掌握的文人腔調。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看戰局,常有獨到之處。
十九師是他的根、他的驕傲,絕不能眼睜睜看著隊伍吃虧。
于是他鼻腔里低低哼了一聲,雖沒接話,卻也不再反駁,反而下意識側過身,豎起耳朵來听。
錢開泰略一沉吟,伸手將張秀眉從檐下,引回大堂,走向那張攤著軍事地圖的舊方桌,又取過一支蠟燭,湊近圖前。
昏黃跳動的光暈,映出他眉宇間深深的憂慮。
“張師長,你說駱公……駱秉彰這老賊,既已進了贛省景德鎮,為啥不像我們預料的那樣,馳援鄱陽,反而停下不動了?”
張秀眉冷聲應道︰“不就是怕我們斷他後路,把他圍死在鄱陽湖東岸這片開闊地嘛。”
錢開泰忽然一笑,朝張秀眉比了個大拇指︰
“張師長果然見識不凡!”
張秀眉懶得理會他這虛假客氣,但他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對方放低姿態,語氣也不由緩了些︰
“錢參謀長,有話直說,別搞你們文人那套彎彎繞。我還有很多事要忙。”
錢開泰像是沒听見,手指在地圖上劃過三條進軍路線——從湖口、鄱陽,再落到眼前的浮梁,最終齊齊逼向景德鎮。
這正是西軍第七軍第十九、二十、二十一三個師對景德鎮的合圍之勢。
“張師長,你若站在駱秉彰的位置,會怎麼做?”
“是留在景德鎮,坐等我們四萬多人圍上來,以多打少?”
“還是趁我軍沒完全集結,集中優勢兵力,先打殘我們一部,撕開這個包圍圈?”
這番話,如一道驚雷,炸響在張秀眉的腦中。
他再沒心思賭氣,雙手猛地按在桌沿,眼楮死死盯在地圖上。
錢開泰的聲音繼續傳來,清晰冷靜,卻字字驚心︰
“若他們真選後者……會先打誰?”
一股寒意竄上脊背,叫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方才那點意氣之爭,早已煙消雲散。
他迅速在心中推演︰
西北湖口方向的二十一師,離景德鎮尚有百里;
二十師正在圍攻鄱陽城,還在意圖迫使駱部去支援。
且這兩路背後都有柴桑、南昌二府支撐,糧彈充足,就算駱秉彰全軍壓上,也未必能佔便宜。
可他們十九師呢?
他們是翻越黃山余脈急趕而來的,先鋒僅一個55旅,區區四千人馬,還缺火炮。
後續56旅,最快後日才能到,57旅更要兩三天之後。
浮梁城地處景德鎮東北,像顆楔子,死死卡在駱部撤回皖省的咽喉要道上。
且景德鎮至此不過二十里,還全是平地,青軍一天就能兵臨城下。
若駱部今晚就動身,明早太陽升起時,三萬大軍就可能黑壓壓的出現在浮梁城外。
三萬對四千,幾乎是八打一。
就憑浮梁這小城,青軍若在南北山上,架起幾門大炮,他們怎麼守?
而自己方才還因追殺青軍潰兵十里、繳獲不少而沾沾自喜……簡直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張秀眉猛地抬頭,急聲道︰“老錢,得趕緊把我們這的情況,報給大王和軍師!請他們帶56旅、57旅火速來援!”
錢開泰點頭︰“文書我已發出,並囑咐探馬不惜任何代價,務必在明日日出前送到。”
張秀眉稍定心神,接連下令︰
“叫161團別修城牆了,全部調去西南土坡前方,按新訓大綱挖壕溝、築工事!”
“我已這樣安排,”
錢開泰接口道,“他們已在做了。另外,我命炮兵在西南小坡上構築炮陣,繳獲的清妖火炮,也按口徑大小,分層布置。”
張秀眉稍稍松了口氣,又追問︰“西北和南面那幾個能架炮的山頭呢?你派人去了沒?”
錢開泰點頭︰“各派了一個營,正在搶修陣地,絕不讓清妖輕易上山。”
他不等張秀眉再問,一口氣敘說完畢︰
“我還命令哨探前出到景德鎮附近,嚴密監視清妖動向,以免我們被打個措手不及。”
“今日繳獲的火炮、槍支、彈藥都已清點完畢,數目不少,夠撐兩三天。”
“攻城戰中我軍傷三百余,亡一百余。傷員已安置救治,烈士遺體也已妥善處理。”
說完這些,錢開泰悄悄瞥了張秀眉一眼,心中不無忐忑。
他畢竟只是參謀長,張秀眉才是一師之主。
自己不僅擅自更改軍令,更代為發號施令。
雖是情勢緊迫,但若對方真要追究,一頂“越權跋扈”的帽子扣下來,他根本無從辯解。
他從前在相軍幕中,對此等齷齪傾軋、互相掣肘之事,又不是沒見過。
誰知張秀眉,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他先是愕然,旋即只覺滿面臊熱、慚愧萬分。
自己外出追敵、貪功冒進之時,錢開泰竟不聲不響補全了他所有的疏漏,連各類繁瑣軍務都已處置妥當。
怪不得方才縣衙里,人影穿梭、步履匆匆,皆是錢開泰在此居中調度。
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粗糲大手,緊緊握住錢開泰,語氣誠摯︰
“老錢,別的不多說,你做得漂亮!我老張謝謝你了!”
“你這十九師的參謀長,我認了!等這仗打完,我找個空,請你喝酒!”
他手勁極大,握得錢開泰手掌生疼。
張秀眉繼續說道︰“你留在這,我出去看看。”
錢開泰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問道︰“師長讓我留守縣衙,您去哪?”
張秀眉望向衙門外越來越暗的天色,眉頭緊鎖︰
“我得去看看壕溝挖得怎樣,炮兵陣地構築如何,南北兩處山頭,也得親自走一趟。”
“你說得對,我們可能只剩這一晚時間準備了,不能懈怠。”
“我今晚就跟他們一塊干!你一個讀書人,留在這調度全局就好。”
說罷,也不待錢開泰回應,他已大步流星的跨出門檻,帶著兩名警衛,身影沒入夜色之中。
錢開泰獨自站在堂中,望著那魁梧背影消失的方向,慢慢揉著發疼的手,輕輕搖頭。
他萬萬沒想到,這自山里出來的“蠻子”,心思竟如此純粹透亮,渾無半分“權柄被侵”的官場意識。
看來此人心思耿直,一意求勝,只要道理說通、利弊剖明,其實並不難相處。
只是“老錢”這稱呼……听著還是有點別扭。
至于喝酒,想必是鄉民自釀的土燒,還得用海碗喝。
與士大夫溫文雅致、細酌慢飲的梨花春宴,沒有半文錢關系。
不過,偶爾一試,或許……也別有一番滋味?
堂中燭火輕搖,將他沉思的身影拉得悠長。
城外,熊熊火把照耀下,緊張的挖掘聲、築壘聲穿透夜霧,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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