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江風卷著咸腥,裹挾冰屑,撕扯著黃浦江岸的磚石。
昨夜一場驟臨的寒潮,令氣溫跌至零下十度。渾濁的江面上,大片灰白的浮冰相互撞擊,發出沉悶的鈍響。
泊船的纜繩裹上厚霜,僵直如鐵索。
滬城外灘的西側,數十座西洋建築,在鉛灰晨霧中隱現。
紅磚外牆在寒氣里愈發沉郁,寬大的拱廊投下幽深暗影。
怡和洋行樓頂的旗桿上,那面米字旗早已凍透,硬邦邦地垂著,只在勁風掠過時,發出幾聲干澀的“ ”聲。
洋行的二樓,暖意融融,與外界的酷寒恍如隔世。
幾名帶嚶與弗朗西的官員與商賈,舉著盛滿琥珀色白蘭地的酒杯,臉上泛著酒意的紅光,談笑踫杯。
巨大的落地窗,結滿繁復冰花,模糊映照著港口中蟄伏的鋼鐵巨獸——帶嚶與弗朗西的軍艦。
桅桿如林,炮口森然,蟄伏在寒江之上。
樓下的街道旁,一個菜販子佝僂著背,艱難地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
車上堆著些蔫黃的蔬菜和沾泥的冬筍。
一個顛簸,幾顆冬筍滾落在地。菜販子慌忙停步去撿,一輛洋人的馬車卻從旁疾馳而過。
馬蹄踏下,將冬筍碾得稀碎,泥漿混著冰碴飛濺。
馬車上,帶嚶替青庭選派的海關人員,裹著厚厚的毛呢制服,對腳下的狼藉漠不關心,只是警惕地掃視著街面上衣衫襤褸的行人。
青蓮閣賭場內,煙霧繚繞,汗味、劣質煙草與廉價脂粉的氣息,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暖流。
角落里,一個身形魁梧的米國水手,敞開厚重的熊皮大衣,將一個瘦小的華夏女子裹在懷中。
女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單薄破舊的棉衣,勉強縮在大衣下擺里。即便在大衣包裹下,身子仍在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專心致志地吃著水手賞給她的一塊過期的面包,仿佛身外的世界,與她毫無干系。
賭場跑堂敲著小鑼,吆喝聲穿透嘈雜︰“熱煙槍燙寒骨,一口忘憂愁!快活似神仙咯!”
音在渾濁的空氣里飄蕩,帶著醉生夢死的誘惑。
福利洋行明亮的櫥窗內,整齊堆放著米袋,旁邊貼著“米國面粉四元一袋”的價牌。
然而,緊挨著價牌,一張新告示格外刺眼,上面印著聯軍艦隊司令部的徽記和冰冷的文字︰“即日起,所有面粉列為軍需品征用,華人不得購買。”
“號外!號外!”赤著雙腳,腳趾凍得烏黑如梅子的報童,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飛奔,小臉凍得通紅,嘶啞的聲音,在寒風中格外尖利,
“聯軍與朝廷簽訂合約啦!即日起大軍西進剿賊!西進剿賊咯!”
這“賊”,指的便是那令朝廷焦頭爛額、讓洋人厭惡的西軍。
消息如同投入冰水的石子,在饑寒交迫的人們心頭,激不起多少漣漪,只余下更深的麻木與茫然。
今年黃河改道,洪水肆虐千里,加上青庭推行的漕運改革,無數的災民和漕工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
難民如決堤洪水,涌入了看似繁華的滬城,尋求一線渺茫生路。
但這幾日驟降的嚴寒,卻成了收割人命的無常。
街頭巷尾,屋檐橋洞下,每日都有僵硬的軀體被發現。當地官府對此視若無睹,連給予這些苦命人最後一點體面的收殮,也吝于施舍。
收尸的重擔,唯有依靠民間自發的慈善組織。
華人慈善組織,如同仁輔元堂、靜安寺的僧侶,以及西方天主教堂的神父,每日雇佣著沉默的力夫,推著吱呀作響的板車。
沿著冰冷的甦州河岸,深入閘北那片低矮、污穢、散發著絕望氣息的貧民窟,搜尋寒夜中悄然離去的生命。
今年經他們之手收殮埋葬的尸骨,早已超過萬具。
而這寒潮肆虐的短短幾日,板車吱呀往返,又已焚燒了近千具無名無姓、無聲無息的尸體。
二十三歲的陳默,背著沉重的棕色皮質藥箱,頂著刺骨江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港口的路上。
他是帶嚶租界內潤馨藥房的學徒。
高挑單薄的身形,裹在略顯寬大的制服里,臉頰被寒風吹得發青。
唯有那雙遺傳自母親的灰綠色眼珠,在寒冷中顯得格外深邃,如同冬日的潭水,平靜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幽深。
他的父親陳啟泰,曾是廣州十三行聲名赫赫的首席通譯,精通多國語言。
然而,當帶嚶人將那份《y片貿易合法化照會》遞到他面前,要求他翻譯並協助逼迫青庭就範時,這位耿直的通譯,斷然的拒絕了。
于是被憤怒的帶嚶士兵,吊死在十三行街邊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下。那年,陳默剛好十歲。
繩索勒進脖頸的景象,父親在絞索上掙扎的身影,成了陳默童年中,最深的夢魘。
母親瑪利亞,一位葡萄牙平民女子,強忍悲痛,將年幼的陳默帶回澳門,托關系送進了澳門的馬禮遜學堂。
在那里,陳默學習了西方的算數、測繪、天文、地理等課程,也熟練掌握了英語、葡語和拉丁文。
少年的陳默沉默寡言,將所有的精力投入學業。仿佛只有那些冰冷的數字,和陌生的文字,才能暫時隔絕刻骨的仇恨與無盡的哀傷。
成年後,陳默輾轉至港島,在《華友西報》做排字工。
五年前,母親患上重病。
去世前,她只留下一句話︰“記住,孩子,你叫陳默,和你父親一樣,是個華夏人。”
便溘然長逝。
他孑然一身,經人介紹,加入了滬城的上海墨海書館,成為一名校對員。
那段日子,正是西軍軍情局,在租界活動日益頻繁的時期。
西軍的情報人員,公開在租界租用場地,購買西洋的設備儀器,招募有技術的西方匠師,甚至公然開辦宣揚其理念的報紙。
由于墨海書館承接其印刷業務,陳默得以接觸到西軍的各種出版物和宣傳冊。
那些文字中描繪的“救亡圖存”、“天下為公”、“人人平等”的理念,像黑暗中的火星,隱隱點燃了他心中沉寂已久的某些東西。
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一種與父親寧死不屈行為相合的可能。
不久之後,一個看似偶然的機會,陳默經書館內一位資深員工引薦,秘密加入了西軍情報局,成為了一名代號“深海”的潛伏探員。
後因書館經營問題裁員,陳默便順理成章的離開。
隨後,他秘密前往江城接受培訓,親眼見到西軍宣揚的理念,在華夏大地落實執行。
在江城,他對軍艦、火炮、槍械等各種知識,以及軍情局探員必備的各種專業技能,進行了高強度的學習。
本章中提到的事件及名詞解釋。
注1︰賢豐五年甦北洪災,十萬災民充漕幫縴夫,冬逢江凍絕生計《江甦水災史料》);
注2︰寒災實錄︰1855年12月27日,上海氣溫10.2c,黃浦江冰層厚15厘米。江海關記錄︰本月凍斃路倒尸1,207具,多為漕運斷絕後的失業縴夫。
注3︰上海開埠1843年)後,外國銀元因標準統一,迅速成為租界主要的交易貨幣。
常見的有西班牙本洋carous doar)、墨西哥鷹洋exican peso)等,華人俗稱“銀元”或“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