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走吧!”
腰刀冰涼的觸感抵著掌心,常青萬念俱灰,自戕念頭已凝成實質。
就在刀鋒即將出鞘的剎那,一道嘶啞卻無比熟悉的聲音,硬生生劈開周遭的喧囂,傳入他的耳中。
他猛地睜眼轉頭。
副將杜遷——那張被血污與汗水浸透的臉上,刻著他從未見過、近乎猙獰的焦灼。
這位跟隨他多年的老部下,正領著十來個渾身浴血、眼神堅定的親兵,在潰散的兵潮中,奮力劈開一條血路,朝他死命沖來!
杜遷奔到近前,根本不容他開口,鐵鉗般的手已死死攥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大人,留得青山在,走!”
話音未落,兩名魁梧親兵已如影隨形,左右架起常青胳膊。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將他裹挾離地,踉蹌著拖離馬面牆的遮蔽,半架半拖,沿著殘破的甬道向東狂奔!
常青下意識地掙扎,然而鏖戰的疲憊,和心底那口泄掉的氣,讓他渾身綿軟無力。
他像個破爛的偶人,被親兵粗暴地拖拽向前,目光卻死死盯在城牆內側——那正被巨大混亂吞噬的寶雞城。
天光晦暗,城中各處躥起的火舌,如同巨獸的獠牙,凶狠地撕裂這昏沉。
西軍那決堤的黃色洪流,正源源不斷地從西門的巨大豁口涌入。
入城後,這支軍隊展現出高度的組織性,以連排為楔,在軍官短促的口令聲中,目標明確地撲向府庫、衙署、軍營等命脈所在。
軍紀森嚴,行動迅捷,目標清晰,顯露出強大的戰場掌控力。
零星的步槍、手槍射擊聲,在滿城鼎沸的喧囂中,顯得異常克制且有針對性。
真正將寶雞城攪成沸鼎的,是徹底崩潰的青軍,和之前擔水的眾多百姓。
城牆根下,大街小巷,失去指揮、丟掉了魂魄的青軍殘兵,只剩下動物般的恐慌,狼奔豕突。
軍官的嘶吼被淹沒,士兵們推搡、尖叫、無頭蒼蠅般亂撞。
有人為了跑快一步,將袍澤踩在腳下;有人為搶條生路,毫不猶豫地向擋路者揮起刀槍。
許多潰兵手忙腳亂地撕扯掉身上顯眼的號衣,試圖藏匿于同樣驚恐萬狀的人潮。
更有甚者,趁亂點燃了街旁的房屋商鋪,讓混亂的火焰燒得更旺。
混亂的人流中,常青模糊瞥見知縣賀維翰和那群鄉紳瞬間被吞沒,幾只手正瘋狂地撕扯他們身上的貴重飾品。
火勢的蔓延,讓這場混亂變得愈發不可收拾!
西門城牆附近,炮彈引燃的民房,潰兵惡意點燃的商鋪,烈焰如同掙脫牢籠的凶獸,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可燃之物。
火舌狂亂地舔舐著木質的門窗梁柱,爆裂的 啪聲是它興奮的嘶吼,將黑暗驅散,將無數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面孔,映照得如同鬼魅。
濃煙,宛如一條條從地獄鑽出的巨大黑蟒,扭曲著、翻滾著沖天而起,遮蔽了本就陰沉的天幕。
那刺鼻嗆喉的焦糊味,被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撲上城牆,嗆得常青一行人涕淚橫流,咳嗽連連。
火光跳躍的陰影里,奔逃的人影與絕望的呼號交織。
有人徒勞地試圖從火窟中搶出些家當,又被肆虐的烈焰逼退,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化為灰燼。
整個寶雞城,徹底淪為一個巨大、失控、瘋狂旋轉的旋渦。
昔日的秩序被碾得粉碎,恐懼、貪婪與沖天烈焰、蔽日濃煙,共同成為了這片焦土的主宰。
西軍那抹鮮明的黃色,在這片失控的狂潮中,如同幾道穩固的堤壩,正堅定地試圖歸攏那滔天的濁浪,努力遏制混亂,恢復秩序。
常青被親兵架著機械地奔跑,腳下是冰冷的城磚,耳邊是淒厲的寒風,眼中烙印著跳動的火光,與翻滾的濃煙。
心頭最後那點不甘的火星,在這幅地獄般的失控圖景前,“嗤”地一聲徹底熄滅,只余下冰冷的灰燼,與一種靈魂抽離軀殼般的麻木。
這就是秩序崩解後,赤裸裸的人性,在恐懼的深淵里徹底失控、瘋狂。
“快!跟上!”
杜遷嘶啞的吼聲,像鞭子抽醒了常青的恍惚。
他們不敢下城,城下已淪為血肉泥潭,城門更是早被常青自己下令堵死。
只能沿著相對空曠的城牆甬道,繼續向東亡命。
所幸前方守軍早已星散無蹤,濕滑的城磚上,逃亡的腳步竟異常順暢。
寒風如鈍刀刮過臉龐,眾人臉上剛滲出的汗水,瞬間就被風吹干。
夜色沉沉,天穹愈發的陰沉如鐵。
不多時,一行人終于拖著灌鉛的雙腿,氣喘如牛地沖到東門城樓附近。
此地同樣狼藉一片,守軍早杳無蹤跡。
杜遷毫不停歇,疾步沖向一處偏僻角樓,從牆角的陰影里,極其熟稔地拽出幾條早已盤好的粗長繩索。
他動作迅捷,三兩下將繩索在垛口上系死,另一端用力拋下黑沉沉的城牆。
“大人,快!縋城下去!”
杜遷的聲音急促,指揮親兵準備下滑,目光卻警惕地掃向來路。
常青盯著那幾根在寒風中晃蕩的繩索,心頭像打翻了五味瓶。
杜遷……竟連這退路都早早備下……這是未雨綢繆的赤膽忠心,還是……他心底早已對守城徹底絕望?
但此刻已無暇細究。在親兵幫助下,他抓住那冰冷粗糙的繩索,翻身越過垛口,墜向城下。
雙腳踏上城外松軟冰冷的積雪,常青一個趔趄,幾乎撲倒,被幾個眼疾手快的親兵死死架住。
他艱難地抬頭回望,東門城樓在漸濃的夜色里,只剩下猙獰的剪影。
城內暗紅的火光舔舐著天際,喧囂聲被距離扯得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天空仿佛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鵝毛大雪毫無征兆地、鋪天蓋地般潑灑下來!
雪霧在朔風的尖嘯中狂暴地旋轉,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每一個人裸露的肌膚上。
杜遷最後一個滑落。
雙腳剛沾地,他胡亂抹去臉上的雪水冰碴,只略一辨認方向,便斬釘截鐵地低喝︰“走!向東!”
話音未落,他已率先深一腳淺一腳,踏入那無邊無際的茫茫雪野。
積雪瞬間沒過了腳踝,每一步拔起,都沉重得仿佛要耗盡了全身氣力。
視野被狂舞的雪幕徹底遮蔽,僅能勉強看清前方幾步之遙。
黑暗、刺骨的寒冷、疲憊的身軀、未愈的傷痛,還有對身後可能出現追兵的恐懼,如同數把利劍,懸在每個人的心口。
隊伍無人言語,唯有粗重的喘息,和靴子陷入深雪時,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這漫天的大雪,卻也成了逃亡者最好的庇護。
身後那一行行雜亂的腳印,頃刻間,便被新雪覆蓋、抹平。
走出不過百十步,再回望來路,只剩下一片混沌、吞噬一切的潔白,仿佛他們從未踏足過。
在風雪中跋涉了不知多久,直到眾人的雙腿沉重如灌滿鉛水,肺葉灼燒如焚。
前方的風雪混沌中,終于隱約勾勒出,一座被厚厚積雪覆蓋的低矮村莊的輪廓。
隊伍最前方的杜遷,精神陡然一振,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到了!”
他示意眾人噤聲,警惕地環視四周,隨即熟稔地繞到村邊一座高牆宅院的側門,屈指輕輕叩響。
“吱呀——”一聲輕響,側門被拉開一道狹窄的縫隙,一張驚惶不定、圓胖的臉龐探了出來。
院內的人看清是杜遷,緊繃的神色才略微松弛,卻又緊張地掃視著他身後這群形容狼狽的軍漢,猶豫片刻,終是側身讓開通道。
杜遷一言不發,閃身帶人擠入院內,腳步毫不停頓,直奔後院的馬廄。
廄中,赫然拴著十幾匹膘肥體壯的軍馬!
“快!牽馬!”
杜遷的命令短促而有力,親兵們立刻上前解開韁繩。
常青默立于院中,看著杜遷熟練地動作,看著那地主模樣的男人,在一旁緊張地搓著雙手,欲言又止。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涌上喉頭,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馬匹……又是杜遷預留的後手。
是該慶幸這絕境中的一線生機,還是該悲哀于自己的副手,這未戰先謀退的“萬全之策”?
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沉默無言。
眾人迅速牽馬出院。常青在親兵攙扶下,跨上一匹高大的青驄馬,其余人也紛紛上馬。
“駕!”杜遷猛地一聲低吼,狠狠一夾馬腹!
十幾匹快馬沖出莊園,沿著被積雪掩埋的官道,向著東方奔去。
鵝毛大雪傾瀉而下,仿佛要將整個天地徹底埋葬。
常青伏在顛簸的馬背上,雙手死死攥緊冰冷的韁繩,任憑刺骨的寒風穿透層層衣袍,將四肢百骸都凍得麻木僵硬。
身後,寶雞城的火光早被山巒與風雪隔絕。
前方,唯有無邊的陰沉,與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