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蕭雲驤听到丁竹溪提及火藥難題,放下樣槍,輕輕拍去手上沾染的淡淡硝煙氣息,微笑道︰“這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或許能解你之困。”
“徐壽博士正帶著團隊攻關硝化棉和雙基火藥。一旦雙基火藥工藝成熟,它燃燒干淨徹底,殘留極少,可解決這個問題。”
他略作停頓,補充道︰“你回頭親自去一趟渝州科學院,找徐博士詳談,把你們對火藥的具體要求說清楚。我會先給你打好招呼。”
丁竹溪眼中頓時燃起希望︰“若能成,這難題就好辦了!謝大王指點!”
“至于材料,”蕭雲驤踱了兩步,目光投向遠處鋼鐵廠高聳的煙囪,
“勘探總局正加緊在我控制區內探礦。滇省、贛南都發現了優質銅礦,假以時日,銅料供應必能自足,不必再看他人臉色。”
“橡膠只得暫用進口貨,”他話鋒一轉,“但采購渠道務必多方開拓,絕不能受制于一國一地。”
他走回條桌前,再次拿起那支凝聚了超越時代智慧、卻仍布滿瑕疵的步槍。
“守存,你肩上的擔子不輕。橡膠密封、彈殼合金配方、拉伸成型工藝、火藥革新……這幾大難關,需你統籌協調,一一攻克。”
“工藝流程,務必精益求精!眼下最要緊的,是盡快造出幾支能用的樣槍來。拿到川西高原、滇南雨林、西北荒漠,還有雨雪嚴寒等各種極端環境下去測試!”
“摸清它的極限,找出所有隱藏的問題!待到諸般難題解決,技術成熟穩定,生產材料齊備之日,便是這等利器大規模列裝我西軍之時!”
“屬下領命!”丁竹溪挺直微駝的脊背,瘦削的臉上煥發出近乎虔誠的光彩。
他堅信,眼前這支槍足以改變戰場格局。“槍械局上下,必竭盡全力,不負大王所托!”
蕭雲驤滿意頷首,將步槍輕輕放回條桌。
隨後,在丁竹溪等人陪同下,蕭雲驤深入槍械廠內部巡視。
巨大廠房里,機聲轟鳴,蒸汽彌漫。
鍛錘起落,敲打燒得通紅的鐵胚,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車床飛旋,鐵屑如瀑般飛濺;工人們身著油污斑駁的工裝,在各自崗位上專注忙碌,空氣里彌漫著金屬與汗水混合的獨特氣味。
他仔細查看了54式步槍生產線,詢問了工人待遇和食宿情況,又特意前往負責新槍核心部件試制的精密車間。
看到年輕技師在洋匠指導下,一絲不苟地調試新式沖壓模具,蕭雲驤駐足良久,眼中滿是欣慰。
巡視完畢,日已西沉。
蕭雲驤在廠內食堂,與丁竹溪及幾位槍械局技術骨干共進晚餐。
席間並無珍饈,多是分量實在的本地菜肴。
蕭雲驤毫無架子,談笑風生,仔細傾听工匠們,在研發生產中遇到的實際困難,連細微的技術改良建議也認真記下。
他舉杯向這些默默支撐西軍脊梁的“國之大匠”致意,言辭懇切,慰勉有加。
丁竹溪那張常年緊繃的臉,也難得露出舒心笑容,幾位高級技師更是激動得眼眶微紅。
待到暮色四合,星星初現于天際,蕭雲驤方在盧嶺生等護衛簇擁下,策馬返回武昌。
江城華燈初上,柔光勾勒出城牆與屋宇起伏的輪廓。
蕭雲驤騎在馬上,耳畔仿佛還回響著靶場的槍聲,眼前浮現著那支尚未完美的步槍,以及丁竹溪眼中交織的憂慮與堅定。
前路漫漫,荊棘密布,但這股向前的決心,如同街邊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在他心中愈發清晰明亮。
待他們回到府衙,一份剛到的軍情已在等候。
“大王,寶雞開打了。”趙烈文拿著翻譯好的報告,見蕭雲驤一進府衙,便立刻遞了上來。
今冬寒意刺骨。冬月未至,寶雞城外的護城河已凍得堅實,冰面泛著青灰色的冷光,人馬踏行其上,毫無阻礙。
自西軍佔據西南四五十里外、扼守陳倉道險要的大散關以來,每逢河道封凍,寶雞守將赫舍里•常青總兵必強征民夫下河搗冰,以防西軍踏冰奇襲。
奈何寶雞酷寒,白日辛苦鑿開的冰窟,一夜寒風便又凍結如初。
日日反復,縱是鐵打的意志,也被這西北的朔風,寸寸消磨殆盡。
搗冰半月有余,民夫怨氣沖天。寶雞縣令更是直言斥責常青不恤民力,揚言再行逼迫,便要上奏朝廷,彈劾其濫權妄為。
搗冰苦役,只得作罷。
所幸,西軍自賢豐三年冬,佔得大散關後,似無東進寶雞之意。
他們擊退青軍數次進攻,便埋頭修繕關隘,擺出固守姿態。
兩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
如今鳳翔府治所雖在西北六十里外的鳳翔城,然寶雞地處陝、甘、川、寧四省交匯之咽喉。
扼守關中平原西端門戶,掌控陳倉通道與渭河谷地,歷來是商旅物資輻輳之地,更是青庭防御西軍的前沿重鎮。
故而城中駐有綠營軍五千余,皆由常青統轄。
寶雞城垣巍峨,乃前明所築磚包夯土之制,依傍渭河、陵 地勢,呈不規則矩形。
牆高十米底寬八米,頂寬五米),周長約四里。歷經風雨,本已多處坍塌。
常青上任後,大力修葺,不僅召集民夫將損毀處盡數修復,更增設多座炮台,城防為之一新。
城開四門︰東曰“迎恩”,西曰“來遠”,南曰“解阜”,北曰“拱極”。
每座城門均設甕城,牆高七米,門道轉折如“”形,以滯敵軍攻勢。
四角聳立敵樓,城門之上箭樓雄峙。
城外護城河引自渭水,寬十五米,深三米。只是隆冬冰封,這道屏障便形同虛設。
今日是公元1855年12月5日,農歷十月廿八。
凜冽的朔風,自清姜河谷呼嘯卷來,裹挾著河西走廊的雪沫,狠狠抽打在西門“來遠門”厚重的棗木門板上,發出沉悶如嗚咽般的聲響。
城頭垛口後,常青裹緊冰冷的棉甲,凝神遠眺。
他須眉上凝結的霜粒,隨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微微顫動。
清晨,駐守陳倉道谷口神農鎮的青軍訊塘,竟未依例遣探馬回城報信。
常青心頭一緊,立時派出十來騎快馬前去查探。此刻日頭已近中天,約莫上午十點光景,探馬仍杳無音信。
神農鎮距寶雞不過二十里,快馬加鞭,兩刻鐘足以往返。
今日緣何耽擱如此之久?莫非西軍終于打破數年對峙的默契,要揮師東進了?
常青不敢心存僥幸,當即將全部綠營兵派駐城牆各處,嚴陣以待。
冰寒的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緊張,士卒們搓著手,呵著白氣,目光緊鎖著西面蒼茫的山谷。
指尖撫過覆滿霜殼、粗糲冰冷的牆磚,常青一聲低沉的嘆息幾不可聞︰“這石雞祥瑞之地,終究躲不過刀兵血火了麼?”
注1、明清小冰期延至十九世紀中葉,其時冬寒較今尤甚;
注2、明清兩代,鳳翔為府治所在,寶雞僅為屬縣,直至建國後方遷治所于寶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