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並非庸才。道光年間在廣州任參將時,他便親睹過英夷排槍齊射的威力,以及艦炮毀滅性的轟擊。
調防到這西北邊陲的寶雞,本以為戰火已遠,卻不料南面又冒出個比長毛更邪乎的西賊。
傳聞他們操持洋人犀利火器,鼓吹共和邪說,更兼橫掃川陝兩湖。
如今,竟沿著漢高祖暗度陳倉的古道,直撲寶雞了麼?
那就來吧!自己數年對寶雞城的苦心經營,今日便要見分曉了。
與西賊,魚死網破!常青恨恨地想。
“大人!賊……賊兵!”垛口了望的親兵聲音嘶啞,帶著寒氣侵蝕的顫抖。
常青心頭一緊,猛地撲向箭孔。
晨光熹微,霧氣漸薄。
常青的望遠鏡里,陳倉古道出口處,一面鮮艷的紅旗刺破灰白天幕,獵獵展開。
緊接著,第二面,第三面……鐵灰色的洪流無聲涌出,踏碎官道積雪,碾裂薄冰。
沒有喧囂吶喊,沒有雜亂鼓噪。唯有皮靴踏碎凍土的整齊轟鳴,混合車軸轆轆的碾壓聲,匯成一股低沉而壓迫的聲浪,碾過冰封原野,向寶雞城撲來。
常青粗略一數,這股西賊前鋒,就不下三千人。
沉寂兩年,西賊終究殺來了。
城頭一片死寂。守軍多是從陝甘綠營和本地民壯中拼湊的五千人,何曾見過如此陣仗?
那些士兵身著黃色棉軍裝,頭戴棉帽,肩上扛著的,是比青軍鳥槍長出近一尺、閃著幽暗藍光的燧發線膛槍。
更令人膽寒的是隊列中的火炮︰六匹騾馬拖曳著輕便的6磅炮;體型更大、需十匹挽馬拖拽的,是12磅拿破侖炮;而隊伍後方,是幾門碩大的24磅重炮。
常青倒吸一口涼氣。這些重炮必是西賊在夏季豐水期時,沿嘉陵江河道運過陳倉道的。
看來為此次進攻,他們籌謀已久。此戰,非得見個分曉不可!
他勉強按住狂跳的心髒,朝著城牆上有些慌亂的青軍大吼︰“穩住!賊兵火器雖利,但我準備充分!各司其職,敢有惑亂軍心者,斬!”
怒吼炸響,壓下了士兵們牙關打顫的咯咯聲。
他迅速下令︰“所有劈山炮,準備轟擊賊軍!鳥槍、抬槍預備!火繩點燃!滾木 石就位!”
三門劈山炮,被炮手們奮力推到面向西門的南、北角樓和正門箭樓上,炮口艱難調整方向。
然而,西軍陣列在距離城牆約兩里地外,便戛然而止。
這距離,恰是青軍城頭射程最遠的劈山炮,也鞭長莫及了。
一名騎著栗色戰馬的西軍軍官,在陣前緩緩策馬,冰冷目光,掃過寶雞城高聳的西門城樓、甕城以及冰封的護城河。
他抬起了右手。“炮兵團——展開陣地!”
命令如同投入靜水的石子,西軍陣列瞬間沸騰。
炮手們爆發出驚人效率︰解套、卸炮、推車、構築簡易土壘。
沉重炮車輪碾過凍土,24磅炮巨大的炮架,甚至需要工兵用鋼 ,鑿開堅硬的地面才能穩定。
裝填手們從彈藥車上,搬下統一制式的木制彈藥箱,撬開箱蓋,露出里面各式炮彈。
炮長們手持象限儀,半跪在地,眯眼計算射角與距離。
冰冷金屬部件在嚴寒中冒著白氣,與士兵們口鼻呼出的熱氣混在一起。
常青心中震動︰絕不能任由西賊從容擺開炮兵陣地!否則只能挨打,無法還手。
他當即命令探馬出東門,向長安城易棠易總督求援。
隨即,他朝傳令親兵厲聲喝道︰“傳令‘一刀仙’!讓他帶他的人上前,沖擊西賊炮兵陣地!殺一賊,賞銀百兩!毀一炮,賞銀千兩!”
這‘一刀仙’,本名赫連鋒,原是鳳翔府一刀客頭子。
手下聚攏了五六百亡命徒,皆持特制刃長三尺、背厚刃薄的“關山刀”,號稱血狼盟。
其部凶殘嗜殺,咸豐元年西北大旱時,為搶糧,曾一日連屠三寨近千人,惡名昭彰。
赫連鋒本人殺人最為利落,外號便是因其出手,從來一刀斃命而來。
咸豐三年,常青駐守寶雞,將‘一刀仙’及其部眾全數招為團練,編為“血狼營”。
自此,血狼營有了官身,對過往商賈、本地鄉民敲詐勒索,戕害人命,行徑更是肆無忌憚。
然而所有指控與官司,常青都替赫連鋒擋了下來。
這赫連鋒與血狼營倒也“知恩圖報”,每逢戰事,必奮力爭先,死不旋踵。
今日,常青便要祭出這把“刀”,直刺西軍的炮兵陣地!
只要打掉這些重炮,他就有把握堅守到援軍到來。
西門緩緩打開。常青看到,“血狼營”的刀客們騎著馬,如同開閘洪水般涌出城門。
此刻,西軍的炮兵陣地尚未完全展開,而西門城牆上,青軍的炮兵已嚴陣以待。
若西軍此刻靠近正在整隊的血狼營,必遭青軍炮火轟擊。
然而,在常青的望遠鏡中,西軍見血狼營出城,僅在炮兵陣地前列出四五百士兵,排成數個排槍陣,每陣約百余人。
陣型之間,還擺著幾輛運糧車,車前擋著木板,看不清內里乾坤。但想來,應是用來堵塞陣型間隙,阻擋騎兵穿插罷了。
他們就這般大喇喇地站在雪原上,靜待青軍馬隊沖來。
看著這陣列,常青心中一陣狂喜。這陣型,與當年廣州城下的英夷如出一轍,與步兵作戰沒問題。
但在西北曠野之上,僅三四排的步兵陣線,如何抵擋騎兵的雷霆沖擊?
一旦近身,西賊必亂!
他立即向副將下令︰只要血狼營沖亂敵陣,即刻帶兵掩殺過去!將這三千西賊前鋒擊潰。
說不定一次沖鋒,便能將其打崩!畢竟,這群西賊,駐守大散關兩年,未經血戰了。
命令剛下,城下的刀客們已整頓完畢。
凶悍的赫連鋒一聲尖利呼哨,劃破空氣,血狼營馬隊開始緩緩向前奔行。
常青舉起望遠鏡,見刀客們先是緩行,繼而漸漸提速。
對面的西賊士兵,前排單膝跪地,後排舉槍,嚴陣以待,顯然準備施放排槍。
血狼營越奔越快,蹄聲如雷,卷起漫天雪霧。
距離西軍陣型三四百米時,馬速已催至極致!戰馬四蹄騰空,鬃毛飛揚;
刀客們面目猙獰,狂呼亂叫,手中三尺關山刀寒光爍爍,匯成一股狂暴的死亡旋風,向著那沉默的軍陣席卷而去!
西軍的排槍響了!
白煙騰起,百十名沖在最前的刀客如遭重錘,慘叫著栽落馬下,瞬間被後續洶涌的鐵蹄踐踏淹沒,化作一片模糊血肉。
但這血腥場面,非但未令刀客們退縮,反如惡狼見血,愈加興奮!
他們狂呼亂吼,瘋狂地催動戰馬,不顧一切向前猛撲,誓要將那單薄陣線撕成碎片!
城牆上的常青,心髒隨著震天蹄聲狂跳不止,手心攥出了汗。
他死死盯著前方,眼看血狼營狂暴的騎兵洪流,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就要狠狠撞向西軍那單薄的排槍陣列!
心中狂熱的希望陡然升起︰難道真讓自己猜中了?
這股西賊,當真因兩年荒廢,不會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