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茶香縈繞。
李竹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
“大王,諸位同僚,”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繼續道︰“滬城與港島傳來確切消息。李紹荃的淮軍正不惜血本,大批購入西洋槍炮。”
“不僅如此,他們更以重金延聘洋人教官,專司操練西洋戰法。”
抬眼掃過眾人,李竹青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如今租界里,咱們的人忙著招工、購置設備,淮軍則一心撲在軍火和洋教頭上,倒成了兩不相干的奇景。”
“不得不承認,”他語氣轉沉,“淮軍裝備之精良,已遠超青庭治下其他兵馬。”
“李紹荃此人,仗著兩淮鹽務的滾滾財源,早在青庭中樞察覺前,便鋪開了自家練兵的路子。”
上首的蕭雲驤听罷,只輕輕擺手,神色波瀾不驚。
“強軍之道,在于士卒戰技嫻熟,知曉為何而戰;在于將帥指揮若定,體恤士卒。光靠武器堆砌,成不了氣候。”
聲音平穩篤定,“淮軍的動靜,無需過慮。”
他端起茶盞啜飲一口,目光轉向李竹青。
“倒是英、法租界內,軍情局的明暗據點務必加倍小心。眼下雖無事,若真到撕破臉皮那日,人員須能即刻隱匿或從容撤出,切莫因疏忽,徒增犧牲。”
李竹青面色一肅,抱拳應道︰“大王放心!各處已嚴令戒備,預案亦反復推演,定保周全!”
待李竹青落座,曾水源緩緩起身。他面容圓潤,舉止從容。
“大王,諸位,”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這段時間,隨著秩序安定,流民涌入,那些曾遭戰火荼毒的地方,正慢慢恢復生機。”
“西王府推行常平倉制︰豐年廣納余糧,既保農人收益,又充盈府庫;待到青黃不接或糧價騰貴之時,便開倉平糶,穩住市價。”
“工商百業,亦是蓬勃。江城有家紡織工坊,引進西洋走錠精紡機與斜紋織機,聘洋技師指導,如今已能織出質地緊密、紋路清晰的斜紋粗棉布,即所謂‘牛仔布’。”
他頓了頓,“西軍後勤部門已著手接洽,預備試制一批結實耐磨的軍服來。”
“而這工商興旺,最直觀的印證,”曾水源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自豪,“便是西王府下半年的商業稅課收入,首次超越了田賦正供!”
然而,蓬勃之下亦有隱憂。
他臉上光彩稍斂,語氣轉沉︰“不過,新近涌入的流民,也給江城帶來一場時疫。”
他解釋道,此番從中原逃難而來的大批流民中,攜有病源。
西王府專設的防疫司反應迅捷,在醫學院師生的協助下,很快查明時疫傳播途徑——正是被污染的飲水與污物。
幸好官府當機立斷,調集人力物力,仿照軍中處置大疫規程,對病患分級隔離。同時,發動全城力量,反復消毒清潔飲水源,對污穢糞便施行嚴格集中清運。
曾水源深吸一口氣,“經此一役,營建專門的城市排污溝渠系統,也已提上日程。”
說到最後,他仍心有余悸,“幸而發現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定了定神,他神色轉為復雜︰“這第三件,便是與帶嚶、米國那兩家鐵路公司周旋的經過。”
“帶嚶和米國前段派人來談,對咱們的鐵路項目興趣濃厚。其中帶嚶的大西部鐵路公司,更已派人,前去勘探蓉渝鐵路路線。”
話鋒一轉,曾水源眉頭微蹙︰“可就在最近,他們突然變卦。借口‘技術難度過高,遠超預期’,竟將勘探人員一股腦全撤走了。”
一直靜听的蕭雲驤聞言,哂笑一聲︰“這哪是技術難度?分明是戰鼓將擂,急著收攏自家人罷了。”
“大王洞若觀火!”曾水源朝蕭雲驤微笑,“他們那套說辭,我自然不信。後來尋機與其主事人推心置腹,深談一番。”
他雙手一攤,“果然!是其政府強令撤出。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
“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浮現戲謔,“他們畢竟是私營公司,逐利是本性。眼看咱們偌大市場,豈肯真放手?便與我商議,留下一批核心骨干。”
他壓低聲音,仿佛真怕隔牆有耳,“對外宣稱,這些人以私人身份,受聘于西王府鐵路局,與原公司再無瓜葛。”
“實際上嘛,”曾水源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咱們照搬了與克虜伯合作的老法子。秘密成立聯合公司。”
“他們出技術、圖紙、管理經驗,咱們出資金、人力,共同籌建西王府自己的鐵路公司。”
說到這,他故意停頓,目光掃過眾人。
“哎呦喂!我的曾長史!”性子最急的左靖西果然耐不住,手在扶手上一拍,嗓門洪亮,“您這麼個厚道人,怎麼也學起李仲卿賣關子?快說快說,急死個人了!”
一旁端茶的李竹青手一抖,差點潑出茶水。
他放下茶碗,哭笑不得地朝左靖西攤手,做了個“與我何干”的無辜表情,引得堂內幾人忍俊不禁。
曾水源哈哈一笑︰“左先生莫急。贛省萍鄉探明上好煤礦,江城新建鋼鐵廠又急需大量煤炭。所以,”
他手指在空中一劃,“咱們打算先易後難,集中力量修一條萍鄉到湘潭的鐵路!”
“把萍鄉的煤用火車拉出,運抵湘潭後,轉湘江水路,順流直送江城。”
“此線既解燃眉之急,相比翻山越嶺的蓉渝線,工程難度又大降,正適合新生的鐵路公司練手,快速積累經驗技術。”
左靖西恍然大悟︰“嘿!原來如此!前些日子袁州府的探馬回報,說總見打著西王府旗號的勘探人員,背著稀奇玩意兒,在山溝里爬高上低,原來是為這條運煤線探路!”
一直凝神傾听的蕭雲驤,此刻卻微蹙眉頭,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輕敲,發出篤篤聲響。
“光靠咱們埋頭苦干,終究太慢。”他抬頭看向曾水源,
“萬一哪天真與帶嚶翻臉,他來個徹底的技術封鎖,咱們這剛起步的鐵路事業豈不抓瞎?尤其那大功率蒸汽機車,咱們現在,恐怕還造不出吧?”
曾水源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王所慮極是。所以,那蓉渝鐵路,已經交給米國的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去做了。他們也是需要轉讓技術的。”
蕭雲驤略作思索,嘴角緩緩勾起一抹了然笑意。
米國佬奉行“利益均沾”,跟著帶嚶和弗朗西身後,搖旗吶喊,對青庭施壓。
但其軍力在嚶弗兩個老牌帝國面前,還是個小弟,更兼當前其國內南北矛盾尖銳,既無力,也無意願,遠渡重洋來與西王府作戰。
相反,此刻米國雄心勃勃的太平洋大鐵路尚未動工,眾多鐵路公司急于在海外,尋找投資機會,其政府也樂見其成,鼓勵“走出去”。
無論賓夕法尼亞公司還是其背後的米國政府,都巴不得在華夏市場搶佔先機,尤其能搶帶嚶生意,再好不過。
曾水源說完,彭鈺麟和左靖西接著發言。
彭鈺麟言語簡潔有力︰“我所轄諸務,皆按議定方略穩步推進,目下尚無大變故。”
左靖西接口︰“我這邊亦是如此,各項防務、訓練皆有序推進。”
但他話鋒一轉,濃眉擰起,“只是……近月以來,長江水道之上,帶嚶的商船數量陡增,往來穿梭,好不熱鬧。”
他輕哼一聲,“這些船里,定有不少喬裝細作,假借行商之名,暗中窺探我西軍沿江炮台布防虛實,測量水道深淺。”
蕭雲驤聞言,神色未變,心中卻暗自喟嘆。
此事本在預料之中,只能加強保密防諜,總不能禁絕,與帶嚶合法商船來往吧?
注︰1855年下半年,武漢三鎮的確有霍亂發生,不是烏鴉瞎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