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請諸位看官且將時光倒轉,回到那風雲激蕩的十月。
柴桑府陷落的急報傳入京師時,賢豐帝正倚在儲秀宮的軟榻上。
一個小太監捻著銀簽,正撥弄鎏金煙燈里的膏脂。青煙裊裊,他的面容朦朧一片。
唯有那雙微微眯起的眼楮,在燈火下泛著迷離的光。
安德海跪在簾外,戰戰兢兢地念完戰報。
殿內霎時靜得只剩燈芯爆裂的輕響。
“萬里長江……只剩鎮江到松江府這一小段了?”賢豐的聲音極輕,像是自言自語。
他忽然抬手,將煙燈狠狠摜在地上!
“傳旨——”
瓷片飛濺的脆響中,賢豐的聲音陡然拔高,顯得有些淒厲。
“追封柴桑守將王貴為從一品提督,賜謚‘忠烈’,子孫世襲四品騎都尉!其余殉國官員,一律厚恤!”
說罷,他甩袖轉身,再不發一言。
接下來的三日,儲秀宮的宮門緊閉如鐵。
奏折堆積如山,賢豐卻連看都不看。他只一味沉溺在裊裊青煙里,仿佛外頭的烽火連天,不過是一場荒唐大夢。
到了第四天,首席軍機大臣肅順、怡親王、恭親王等重臣聯名上奏,說有緊急國事,請皇上召見。
賢豐躲不下去了,只得在10月8日,于狹小的軍機處值房召見肅順、怡親王、恭親王、鄭親王、穆蔭、杜翰等七八位重臣。
“諸位愛卿,這兩日朕身子不適。前番讓你們議的事,可有結果了?”
賢豐坐在逼仄的值房里,目光掃過下方肅立的群臣。龍袍的明黃色,在昏暗的屋內顯得格外刺目,襯得他面色愈發青白。
出人意料的是,素來雷厲風行的肅順竟沉默不語。
這位首席軍機大臣眉頭緊鎖,目光死死釘在地上,仿佛那青磚里藏著救國的良方。
殿內落針可聞。
大青的江山,此刻正如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被天國與西軍沿長江生生劈成兩半。
南方諸省孤立無援,增兵唯有兩條路——要麼從尚未淪陷的松江府繞道閩浙,要麼冒險走海路。
而西賊攻勢如潮,失地陷城不過是早晚的事。
更可怕的是,帶嚶、弗朗西、米國的戰艦已在東海游弋,炮口森然;
北方的毛熊更是蠢蠢欲動,黑龍江畔早已冒出成群冒險家的影子。東北地廣人稀,朝廷鞭長莫及。
當真是“生死存亡之秋”!
賢豐指尖敲著扶手,一聲比一聲急切。
他前幾日明明下了嚴旨,要這群重臣拿出對策,如今卻個個裝聾作啞?
“皇上,臣有本奏。”
一道清朗的聲音忽然劃破寂靜。
年輕的恭親王奕欣越眾而出,撩袍跪地,將奏章高舉過頂。小太監忙接過,呈至御前。
賢豐展開奏折,瞳孔驟然一縮——
恭親王奕欣謹奏,為瀝陳時務芻言以救危局事。
臣奕欣跪奏,泣血頓首︰
嗚呼!神州陸沉,皇輿板蕩,此正我大青存亡絕續之秋也。
夷氛熾于海疆,逆焰燃于腹地,天下糜爛已極。
每覽疆臣奏報,見城池陷沒、生靈涂炭之狀,臣未嘗不椎心泣血,仰天長嘆。
若猶執\"以不變應萬變\"之陳言,臣恐不出三載,宗廟丘墟,而聖清之祀絕矣!
伏乞皇上垂念列祖創業維艱,少紓宸慮,听臣披肝瀝膽之辭。
一、辨寇仇之緩急
今四郊多壘,而大患實分兩端︰泰西諸夷志在貨殖,其欲可饜;粵匪僭偽稱尊,西逆鴟張狼顧,此二者實欲掘我社稷之根,絕我皇清之脈矣。
譬若巨室失火,外雖有盜窺伺,當先撲檐前烈焰,而後固門戶之防。
故臣泣血以請︰當借夷力以戡內亂,暫以關稅、商埠之利餌泰西,騰挪勁旅專剿心腹之患。
二、效西法以自強
粵匪所以跳梁,半恃虜獲之洋械;西逆所以猖獗,全憑火器之精利。
我八旗子弟縱有赤心報國,然血肉之軀豈能擋轟天霹靂?
昔魏源著《海國圖志》,言\"師夷長技以制夷\",今當速行︰
購泰西利器︰請敕兩廣督臣葉名琛,密向香港洋商購買英吉利\"恩菲爾德\"洋槍、佛郎西\"拿破侖\"銅炮;
練新式勁旅︰于通州大營擇忠勇之士三千,聘泰西將弁教習火器陣法,仿其\"連環槍陣\"之制;
借夷匠制械︰許以重利,募泰西巧匠來京,于西山設廠仿造泰西槍炮。
三、定蕩寇之次第
粵匪雖據金陵,然洪、楊二酋各懷猜忌,其眾如聚沙暫壘;西逆則不然,蕭逆雲驤梟雄絕世,部眾如臂使指,更兼據漢口、漢中之險,火器精良十倍于粵匪。
若兩線並剿,必致師老兵疲。
臣請︰先舉雷霆之勢撲滅粵匪,理由有三︰
其一,地利可乘︰粵匪困守江南,如甕中之鱉;
其二,漕運攸關︰江南財賦半天下,收復則可裕軍需;
其三,民心可用︰探報粵匪治下\"男子被迫從軍,婦女勒令入館\",民怨沸騰已久;
待江南底定,即挾得勝之師溯江西進,以水師斷其糧道,以陸師困其堅城。彼時我軍火器精熟,夷匠效命,何愁蕭逆不授首?
四、結語
臣非不知\"以利餌夷\"必遭物議,然觀今日之勢,譬如病入膏肓者,不用狼虎之藥,何以起死回生?
昔郭汾陽借回紇復兩京,雖童稚嚙指,終成再造之功。今日之屈,正為來日之伸!
倘皇上允臣所請,臣願親赴天津,與夷酋折沖樽俎,縱遭千秋罵名,亦在所不惜!
惟念太祖太宗櫛風沐雨之業,康乾拓土開疆之勞,今日割肉療瘡,正為他日雪恥張本。
臨表涕零,不知所雲。
臣奕欣血淚稽首謹奏
咸豐五年八月廿四日
賢豐的指尖微微發抖。
他早知道這個六弟才干遠超自己,但自登基以來,奕欣一向謹小慎微,今日卻突然遞上這麼一道鋒芒畢露的折子!
還條分縷析,字字如刀,甚至……可行得令人心驚。
“肅中堂,”賢豐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試探,“你也看看。”
小太監將奏折捧給肅順。
這位鐵腕權臣卻只是匆匆掃了幾眼,就俯身下拜︰“陛下,恭親王所言乃救時良策。局勢至此,非猛藥不可醫!”
怡親王、鄭親王等人隨即齊聲附和。
賢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們早就串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