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寶,今年三十三歲,南陽府鄧州人,出身于本地董氏宗族。
他自幼不喜詩書,偏愛刀槍棍棒,性格剛烈暴躁,整日與人爭斗不休。鄉親們背地里都叫他“小霸王”。
父親無奈,只得花錢,將他送入賒旗店廣盛鏢局的創始人——戴氏心意拳宗師戴二閭門下學藝,一學便是數年。
功夫不負有心人,學成歸來後,他去參加武舉,並在道廣二十七年1847年)考中武進士,授正五品豫省撫標中營守備之職。
按理說,他該守土安民,協防匪患,護衛商旅,定期赴開封參加綠營會操。
然而,青庭軍備早已廢弛,地方綠營兵缺餉缺額嚴重。
董天寶既無顯赫家世,又性情剛烈,不通官場門道。
上任不久便遭上司排擠,最終憤而辭官,返鄉閑居。
數年後,大平國運動爆發。青庭下旨,允許地方自行組織團練。
董天寶順勢而起,打出“豫人守豫土”的旗號,以董氏宗族為骨干,招募鄉勇,組成團練,聲勢漸起。
豫省巡撫英桂見其可用,命其守備新野,作為駐扎新甸鋪的五千綠營軍之後備力量。
並賜予其一匹雄健大馬,數套盔甲,紋銀數千兩,頗為倚重。
今年八月,黃河改道,洪水泛濫,災民無數,流離失所。
有傳言說西王仁厚,南下投奔者皆有飯吃、有田種、有工做。于是南下的災民,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
豫省巡撫英桂既無力賑災,又欲削弱捻軍潛力,便對南逃災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南陽府地處豫南要沖,是進入鄂省的最佳通道,災民如潮水般涌入。
知府顧嘉蘅,起初憂心災民中混有捻軍探子,遂命兵士在裕州設卡,禁止災民入境。
然而災民並非軍隊,無需輜重,翻山越嶺亦能通行。故而仍有大量災民涌入南陽府。
顧嘉蘅見堵不住,便派出地方團練,對災民進行“疏導”。
所謂疏導,實為敲骨吸髓。
顧知府規定,每隊災民不得超過百人,且須走官府指定路線,否則以捻匪論處。
至于一路如何存活,是否遭團練欺辱,顧知府概不過問。
董天寶趁此良機,廣招災民中的青壯男子入伍,年輕女子則賞賜給親信將士,老弱病殘者驅逐出境。
至于他們是否餓死路旁、填于溝壑,他毫不在意。
這日是十一月初三,清晨霜寒未散。
董天寶剛剛起床,便見一騎綠營軍哨探疾馳入營,神色慌張,連頭上的涼帽都已不知所蹤,滿頭大汗。
“大人!”哨探氣喘吁吁道︰“西賊大舉來攻,宋總兵請您速出兵救援,再晚就來不及了!”
所謂宋總兵,即駐守新甸鋪鎮的綠營總兵宋萬。
董天寶聞言,心中一震。他與西軍對峙已有半年,彼此並無大仗。
“他們來了多少?不是往日那種試探性襲擾?”
“大人,這次是真打!人馬一眼望不到邊,炮子打得像下雨一樣!我們的營寨已塌了一半,宋總兵請您速速發兵!”
哨探的話如一盆冷水澆下,將董天寶最後一絲僥幸澆滅,難道……真的要開戰了?
他立即吹響號角,召集軍士。
但他並未等待,而是讓胞弟董天佑先行整隊,隨後進發。
自己卻帶著二十來名親信,騎上戰馬,出新野城,向南面三十里的新甸鋪奔去,先行打探戰場狀況。
晨霧彌漫,枯草覆霜。一路南下,白河西岸寒風凜冽。
河面浮著枯草,偶爾還可見災民的浮尸,脹鼓已看不清面容。岸邊枯樹葉子已經落盡,樹枝卷曲如鬼爪。
沿途村落十室九空,焦黑的屋梁斜插廢墟之中,正是今年夏天,他率部剿匪時留下的痕跡。
行至沙堰渡口,太陽躍出東方天際的雲層,大地卻更顯蕭索蒼涼。
遠處不斷有災民隊伍緩緩南行,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如同餓鬼顯世。
听到馬蹄聲,便如遇到惡狼的羊群般炸開來,沒命地躲入河岸蘆葦叢中,哭喊聲此起彼伏。
若在平時,董天寶定會上前盤查一番,看看這幫人身上還能榨出什麼油水。
但今日戰事緊急,已是無暇他顧,只得向南一路急奔。
不到半個時辰,一行人已至新甸鋪鎮北七八里處,一個叫李崗的小村附近。
遠遠望去,前方騰起滾滾濃煙,槍炮齊鳴。偶爾一陣風吹過,刺鼻硝煙撲面而來。
幾人下馬,上了前方一道土崗,新甸鋪鎮便赫然在目。
只見鎮南寨牆已成斷壁殘垣,磚石崩裂如犬牙交錯,寨牆上的望樓燃起熊熊烈火,如一支支巨大的火炬,在冷風中獵獵燃燒。
百十門火炮猶自不斷地向鎮內轟擊,聲如雷霆,震動四野。
白河之上,六七艘西軍戰船逆流而上,炮火轟鳴,彈丸如雨,打在寨牆上,碎石紛飛,瓦礫崩落。
一眼看不到頭的西軍,排成無數小陣型,正在向寨牆前逼近。槍聲如爆豆般連綿不斷。
新甸鋪鎮北門已開,守軍扔下火器與軍旗,脫下戰袍,混入百姓之中,自寨門倉皇逃出。
又因寨門狹窄,百姓多被踐踏,丈夫呼妻,母親抱子,哀嚎啼哭,慘不忍睹。
無論是守軍還是百姓,皆面露驚恐與絕望。他們只知往北逃,遠離新甸鋪鎮越遠越好。
董天寶立于土崗之上,見新甸鋪鎮已破,望著眼前的慘烈景象,手腳冰涼。
西軍這般兵鋒,如果殺向新野城,他又用什麼來擋?
“大人!大人!西賊,西賊來了!”親兵驚恐的呼喊聲,將他從失神中喚醒。
他連忙順著親兵所指方向望去,只見右手邊,一里外的李崗村,百余騎西軍哨騎已沖出村口,殺氣騰騰,直向他們殺來。
原來這些賊廝,早就埋伏于此。
見董天寶等人騎著戰馬,站在土崗上對著新甸鋪指指點點,便知道這是援軍的前哨。
而董天寶穿著一身正五品武將甲冑,頗為顯眼,且看到他們只有二十余騎,更是肆無忌憚。
一里的距離,在騎兵的縱馬急奔中,不過是轉眼便到。
董天寶及眾衛兵剛上馬,準備向北奔去。但還未提高馬速,就听背後一陣槍響,七八名騎兵已被打落馬下。
董天寶知道火槍不能連發,胸中一股凶悍之氣升騰而起。
他抽出腰刀,正待撥馬回轉,準備將追得最緊的三個西賊砍死,以嚇退敵人。
不料就在他剛剛回頭之際,見身後十幾米外,十來個西軍哨騎拔出轉輪手槍,對著他們又是一陣射擊。
槍聲轟鳴,董天寶左肩如被人重重打了一錘,差點把他打落下馬。親衛們又被打落十來個。
“大人,快跑,他們有手槍!”身邊一親衛狂呼。
董天寶只得將身子低扶在馬上,不要命地抽著馬,向北奔去。
隨後又是響起數次槍聲。董天寶不再敢回頭查看,只是亡命狂奔。
好在他這匹戰馬,是巡撫英桂賞賜的北地大馬,甚為雄健,跑起來真如風馳電掣。
西軍哨騎始終無法接近,反而被他拉得距離越來越遠。
雙方追逐了近半小時,直到遠遠看到,其胞弟董天佑帶著數千團練向南奔來,這些西軍哨騎才悻悻回轉。
董天寶奔到團練隊伍面前,才發現自己帶去的二十多名親衛,已被西軍哨探殺盡。憑借戰馬神速,他才僥幸逃生。
董天佑看到鮮血染紅半邊身子、在馬上搖搖欲墜的兄長,不由大驚,搶上前扶住。
“大哥,為何會這個樣子?”
董天寶忍住因失血而引發的陣陣眩暈,連忙下令︰
“老二,趕快給南陽的顧知府發去哨探,說西賊大舉北進,新甸鋪鎮已被攻破,守軍逃散。”
“大家不要向南了,趕緊退回新野城,準備守城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