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舊相冊里的光陰刻度
窗台上的薄荷沾了層薄霜時,李淵正蹲在客廳地板上,用軟布擦拭那個紅絨封面的舊相冊。布是甦瑤找的,說是“擦絨布得用這種不掉毛的”,他捏著布角的動作,像在擦拭當年部隊頒發的一等功獎章——小心得近乎虔誠。
“爸爸,快來看!”李陽舉著個鐵皮餅干盒從儲物間跑出來,盒蓋“ 當”撞在門框上,滾出幾枚褪色的玻璃彈珠,“奶奶寄來的箱子里有這個!”
餅干盒上印著褪色的“為人民服務”字樣,是父親年輕時在供銷社買的。李淵掀開盒蓋,一股混合著樟腦和舊紙張的氣息漫出來︰底層壓著張泛黃的電報,是他入伍那年母親拍的,只有六個字“已平安抵隊勿念”;上面疊著幾頁信紙,是甦瑤剛認識他時寫的,字跡娟秀,末尾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旁邊注著“畫得不好,別笑”。
“這是媽媽的字!”李悅扒著盒沿,小手指點著信紙上的笑臉,“比悅悅畫的太陽花丑!”
甦瑤正從廚房端來溫水,聞言笑著彈了彈女兒的額頭︰“那時候媽媽還不會畫畫,是你爸爸教的——他說畫笑臉要把嘴角畫得翹一點,像吃到紅糖饅頭那樣。”
李淵的指尖撫過信紙邊緣的褶皺,突然想起二十歲那年,他在哨所的煤油燈下讀這封信,把“別笑”兩個字看了不下二十遍,最後在信紙背面畫了個更丑的笑臉,卻沒敢寄回去。那盞煤油燈後來被他帶回了家,現在就擺在相冊旁邊,燈芯上還留著當年燒出的焦痕。
“爸爸,相冊里有爺爺的照片!”李陽突然指著相冊第三頁,照片上的年輕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肩上扛著步槍,站在老式解放卡車旁,軍帽下的眼楮亮得像秋夜的星。
“這是爺爺十八歲當民兵時拍的。”李淵的聲音低了些,“他說那時候最大的願望,是能像真正的軍人那樣,扛著槍保衛家。”
照片背面有行鉛筆字,是父親的筆跡︰“1976年冬,與戰友執勤,瑤瑤媽說這張照片顯瘦。”李淵想起昨天和父親通電話,老人在那頭笑︰“你媽當年總嫌我拍照嚴肅,說像審犯人,其實我是緊張——怕鏡頭里的自己不夠好,配不上她。”
甦瑤拿起相冊,翻到中間夾著的一張黑白照︰“這張是你們爺仨的‘同款’。”照片上的李淵剛滿周歲,被父親抱在懷里,穿著件迷你版的軍綠色小褂,嘴角流著口水,卻把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像在模仿父親胸前的毛主席像章。
“像我!”李陽拍著胸脯,突然扯著李淵的衣角往儲物間跑,“爸爸快看我找到的寶貝!”
儲物間的舊衣櫃頂上,李陽夠出個褪色的軍綠色背包,背包帶磨得發亮,側面縫著塊補丁——是母親用他的舊作訓服改的。李淵拉開拉鏈,里面掉出頂軍帽,帽檐上的紅星已經氧化發黑,卻依舊端正地別在那里;帽襯里藏著張小照片,是甦瑤二十歲的樣子,梳著麻花辮,站在大學門口,背後的香樟樹影落在她白襯衫上,像幅淡墨畫。
“這是媽媽!”李悅搶過照片,舉到甦瑤面前,“媽媽以前沒有皺紋!”
甦瑤接過照片,指尖劃過自己年輕的眉眼,忽然笑了︰“那時候媽媽總盼著快點變老,覺得變老了,就能等到你爸爸回家了。”她轉頭看向李淵,“結果真老了,又後悔了——覺得時光跑得太快,還沒跟你好好過幾天清閑日子。”
李淵把軍帽輕輕扣在李陽頭上,帽檐遮住了孩子半張臉,像當年父親給他戴帽時那樣。他想起二十八歲那年,執行任務時被流彈擦傷了耳朵,甦瑤在電話里哭了半個小時,說“我不要你當英雄,我只要你活著回家”。那天他在日記本上寫︰“所謂英雄,不是能打贏多少仗,是能讓身後的人睡得安穩。”
中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客廳,落在攤開的相冊上。李淵找出相機,給李陽和李悅拍了張照片——李陽戴著父親的舊軍帽,李悅舉著甦瑤的老照片,兩個孩子擠在紅絨相冊旁,笑得露出豁牙。甦瑤站在旁邊,正幫李悅理被風吹亂的劉海,陽光落在她鬢角的碎發上,泛著淡淡的金。
“這張要放在最後一頁。”李淵看著相機里的畫面,突然覺得眼眶發熱,“等他們像我這麼大時,就知道今天有多珍貴。”
午後,李陽在地板上擺玻璃彈珠,李悅用彩筆在相冊空白頁畫畫,甦瑤則把鐵皮盒里的舊物分門別類︰電報放進防潮袋,信紙夾回相冊,玻璃彈珠裝在李陽的卡通罐里。李淵坐在旁邊,給孩子們講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
“這張是你媽媽第一次去部隊看我,在招待所門口拍的,她那天穿的藍裙子,是我用第一個月津貼買的。”
“這張是陽陽出生時拍的,我沒能回來,是你奶奶拍的,說孩子的哭聲像小貓,一點不像我。”
“這張是我們全家去天安門,你妹妹非要舉著小紅旗站最前面,結果被風吹得睜不開眼。”
李悅突然指著相冊里一張模糊的合影,照片上的人擠在哨所門口,穿著厚厚的冬裝,臉凍得通紅,卻都在笑。“爸爸,這是你的戰友嗎?”
李淵的指尖在照片上停頓了很久,才輕聲說︰“是。中間那個高個子的,叫王磊,當年救過我的命。”他沒說的是,王磊後來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骨灰埋在邊境的界碑旁,墓碑上刻著“戰友王磊之墓”,沒有照片,只有他親手寫的名字。
“我們給王磊叔叔畫朵花吧。”甦瑤拿起彩筆,在照片旁邊畫了朵向日葵,“告訴他,我們都記得他。”
李陽和李悅跟著畫起來,蠟筆的顏色涂出了框,像片燦爛的花海。李淵看著那片花海,突然覺得那些在邊境的日子,那些犧牲的戰友,那些沒說出口的思念,都在這片刻的溫暖里有了歸宿——不是被遺忘,是被好好地記在心里,和家人的笑聲、孩子的涂鴉、愛人的溫度一起,釀成歲月里最醇厚的酒。
傍晚,李淵把新拍的照片插進相冊最後一頁,紅絨封面被陽光曬得暖暖的,像塊浸了溫度的絨布。他把相冊放進那個鐵皮餅干盒,和電報、信紙、軍帽一起,擺在客廳的展示櫃里,上面放著李悅畫的全家福,畫里的四個人手牽著手,頭頂有個巨大的太陽。
“以後每年都拍一張,”甦瑤靠在他肩上,“等相冊裝滿了,我們就再買一本。”
“好。”李淵握住她的手,指尖觸到她掌心的薄繭——是常年做家務、縫衣服磨出來的,卻比任何勛章都讓他心安。
窗外的薄霜漸漸化了,薄荷的葉片上凝著水珠,在夕陽里閃著光。李陽在客廳里踢足球,李悅追著球跑,笑聲撞在牆上,又彈回來,混著廚房飄來的飯菜香,成了這人間最踏實的聲音。
李淵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明白,所謂兵王歸回,不是卸下一身榮光,是把那些刻在骨血里的堅韌,變成守護家人的溫柔;所謂歲月靜好,不是沒有風雨,是有那麼一個人,願意陪你把柴米油鹽過成詩,把舊相冊里的光陰,變成手邊可觸的溫暖。
他知道,這本相冊會越來越厚,就像他們的日子,會在每個清晨的粥香里,每個黃昏的笑聲里,每個彼此凝望的眼神里,慢慢沉澱,變成生命里最清晰的刻度——記錄著愛,也見證著永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