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木簽上的年輪
一
玩具生產線啟動的那天,電子廠的上空飄著彩帶。李淵站在車間門口,看著工人們給第一箱組裝好的毛絨狼仔貼標簽,標簽上的狼頭圖案歪歪扭扭,是李陽用刻刀拓的模子。
“李隊,外貿公司的人來了!”老張頭舉著頂褪色的安全帽往這邊跑,帽檐上還沾著去年的油漆。他身後跟著個穿風衣的女人,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與車間里的機器轟鳴格格不入。
李淵迎上去時,風衣女人突然笑了︰“孤狼,幾年不見,你倒成了玩具廠的保安隊長。”她的墨鏡滑到鼻尖,露出眼角的疤——是當年在雨林里被蛇咬傷時,李淵用軍刀劃開傷口留下的。
“陳姐。”李淵的手在作訓服上蹭了蹭,掌心的木屑硌得慌。他認出這是當年境外聯絡站的負責人,後來轉業進了外貿系統,據說手里握著不少國際訂單。
陳姐摘下墨鏡,目光掃過車間里忙碌的工人︰“王廠長的方案我看了,毛絨狼仔的設計不錯,就是包裝得改改。”她從包里掏出本畫冊,上面是歐洲市場流行的玩具包裝,“得加上點中國元素,比如……你刻的那些桃木書簽。”
李淵的指尖在畫冊上頓了頓,突然想起李悅昨晚畫的畫︰小姑娘給毛絨狼仔脖子上系了根紅繩,繩尾拴著片桃木片,上面寫著“平安”。他轉身往倉庫走︰“我去拿些樣品。”
倉庫的角落里堆著半箱桃木簽,是他連夜刻的,每個上面都纏著紅繩,繩結是甦瑤教的“吉祥結”。陳姐拿起一個,放在鼻尖輕嗅︰“有松木的香,還有……煙火氣。”她突然壓低聲音,“當年你救的那個向導,他兒子在布魯塞爾開了家玩具店,說要訂一萬個帶木簽的狼仔。”
李淵的喉結動了動。那個向導當年為了給他們帶路,被流彈打中了腿,現在還拄著拐杖。他想起向導家牆上掛著的全家福,小男孩手里攥著根撿來的桃木枝,說要當護身符。
“這批貨,我親自盯。”他把木簽箱往推車上搬,軍靴碾過地上的包裝紙,發出細碎的響。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木簽上,紅繩的影子在地上纏成個圈,像個圓滿的句號。
二
甦瑤在食堂的蒸屜上擺著紅糖饅頭,每個饅頭頂都用筷子蘸著紅糖,像朵小小的桃花。李陽蹲在旁邊,給剛出爐的饅頭系紅繩,繩結歪歪扭扭,卻是他跟著甦瑤學了三天的成果。
“媽,陳阿姨說要把我的狼頭畫印在包裝上。”李陽的鼻尖沾著面粉,像只剛偷吃完的小貓,“她說外國人喜歡這個,比鋼琴還喜歡。”
甦瑤用毛巾擦著他的鼻尖,指尖觸到孩子耳後的新痣——是昨晚突然冒出來的,像顆小小的桃木籽。“喜歡就好,”她把系好紅繩的饅頭放進食盒,“給你爸送去,他今早沒吃早飯就去車間了。”
食盒剛提到門口,就撞見王萌抱著堆包裝樣品跑進來,臉上的紅暈比饅頭頂的紅點還艷︰“甦姐,您看這設計成嗎?陳姐說要印上‘中國制造’和‘手工刻制’,還得加上李隊的簽名。”
樣品袋上的毛絨狼仔脖子上,果然拴著片桃木簽,簽上的“安”字刻得蒼勁有力,旁邊是李淵的名字縮寫。甦瑤的指尖撫過那兩個字,突然想起結婚那年,他在大紅紙上寫“永結同心”,鋼筆水洇了紙,卻把“心”字寫得格外重。
“我去叫他來簽字。”甦瑤把食盒往王萌手里塞,轉身往車間走。路過花壇時,看到李悅正給流浪貓“鋼槍”喂饅頭,黑貓的瘸腿已經能落地了,正用爪子撥弄著小姑娘發間的桃木簪——那是李淵用邊角料刻的,簪頭是朵小小的雛菊。
“媽媽,陳阿姨說要帶我們去布魯塞爾。”李悅舉著簪子跑過來,發繩上的紅絨球蹭在甦瑤臉上,“她說那里的小孩都想要爸爸刻的木簽。”
甦瑤彎腰抱起女兒,聞到她身上的面粉味混著槐花香,像極了多年前那個清晨——李淵從邊境回來,渾身是傷,卻在她懷里笑得像個孩子,說︰“以後再也不用分開了。”
三
李淵在包裝車間簽完最後一個名字時,日頭已經偏西。陳姐的助理正在清點樣品,每個毛絨狼仔的耳朵里都塞著張小卡片,上面印著桃木簽的故事︰“這是中國一位前軍人刻的護身符,他用守護過國家的手,刻下對每個孩子的祝福。”
“李隊,王廠長說晚上聚餐,就在食堂。”老張頭端著個搪瓷缸進來,里面泡著胖大海,“張組長也來,說要跟您喝兩盅,慶祝第一筆訂單。”
李淵把刻刀放進工具包,包上的補丁是甦瑤用牛仔褲改的,針腳在陽光下呈菱形,像個穩固的陣地。“讓食堂多做幾個薺菜餡餃子,”他想起陳姐說的,歐洲人吃不慣辣,“再弄點小米粥,養胃。”
車間外突然傳來喧嘩,是瘸腿老王推著輛輪椅進來,輪椅上坐著個戴墨鏡的男人,手里攥著根桃木簽——是當年李淵在邊境刻的,上面的“生”字已經被摩挲得發亮。
“李隊,您還記得我不?”男人摘下墨鏡,左眼的位置是空的,眼眶周圍的疤痕與李淵後背的舊傷形狀相似,“當年在貓耳洞,您把最後半壺水給了我。”
李淵的呼吸頓了頓。這是他當年的戰友,在掃雷時被炸傷了眼,後來退伍回了老家,據說開了家木雕店,卻總也刻不好狼頭。
“你的木雕店……”
“關了。”男人笑了,眼角的疤擠成個小月牙,“听說您在這兒搞玩具,我就帶著徒弟們來了,想跟您學刻狼頭。”他指了指輪椅後面跟著的幾個年輕人,每人手里都拎著把刻刀,“我們不要工資,管飯就行。”
李淵的手按在男人的肩膀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去,像當年在貓耳洞,他把體溫分享給對方那樣。“食堂管夠,”他拿起個毛絨狼仔,塞進男人手里,“今晚就開工,趕這批貨。”
夕陽的金輝透過高窗涌進來,落在滿地的桃木簽上,紅繩的影子在地上織成張網,把所有人都網在里面,暖融融的。
四
李陽的作文本又添了新頁,這次他畫了張全家福︰爸爸在刻木簽,媽媽在蒸饅頭,妹妹舉著毛絨狼仔,他站在中間,手里捧著個大大的“家”字書簽。老師在旁邊批了行紅筆字︰“這才是最珍貴的玩具。”
晚自習回家時,他看到廠區的路燈下站著個人,是陳姐的助理,正給外貿公司打電話。“……對,每個木簽都要刻上編號,從0001到……李淵說0001號留給自己,要刻上全家人的名字……”
李陽踮起腳往車間看,父親的身影在燈光下晃動,刻刀與木頭踫撞的聲音,像在數著什麼珍貴的東西。他突然想起白天在車間看到的場景︰父親把0001號木簽放進玻璃罩,旁邊擺著的,是母親縫的第一個毛絨狼仔,狼仔的肚子里,藏著片小小的桃花瓣。
“哥,快點!”李悅從後面跑過來,手里舉著個,是張組長買的,“爸爸說要教我們刻自己的名字!”
兄妹倆往車間跑時,的甜香混著桃木的清香,在晚風里漫開來。李陽突然覺得,父親刻的不是木簽,是時光的年輪,把那些散落在歲月里的碎片,一點點拼回成完整的圓。
五
聚餐的食堂里,紅燈籠晃出暖黃的光。甦瑤把最後盤餃子端上桌時,看到李淵正和老戰友們踫杯,搪瓷缸撞在一起的聲音,像極了當年在新兵連的軍號。
“李隊,這杯敬您!”瘸腿老王的假肢在地上磕出響,“要不是您,我閨女下學期就得輟學!”
“敬甦姐!”王萌舉著果汁,“您縫的狼仔肚皮,比機器做的還軟和!”
李陽和李悅擠在李淵身邊,手里舉著塑料杯,里面的果汁映著燈籠的光,像杯甜甜的星星。李淵把兩個孩子摟進懷里,下巴抵著他們的發頂,聞到甦瑤身上的面粉味,混著老戰友身上的煙草味,心里突然被填得滿滿的。
陳姐舉著相機,拍下這熱鬧的場景︰“這張照片得寄給布魯塞爾的向導,讓他看看,當年救他的兵,現在活得有多踏實。”
李淵的目光落在窗外,流浪貓“鋼槍”正蹲在花壇上,望著食堂的方向,尾巴尖上纏著根紅繩,是李悅白天給它系的。遠處的玩具車間還亮著燈,老張頭和幾個工人正在加班,刻刀聲透過窗戶傳過來,規律得像心跳。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邊境的星空下,班長說的話︰“真正的兵王,不是讓敵人怕你,是讓身邊的人信你。”現在他信了,那些握過鋼槍的手,也能握緊刻刀,把日子刻成想要的模樣。
甦瑤遞過來個紅糖饅頭,饅頭頂的紅點在燈光下閃著。李淵咬了口,甜味在舌尖散開,混著桃木的清香,像歲月釀的酒,醇得讓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