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饅頭里的江湖
李淵咬下第二口紅糖饅頭時,門簾被風掀起個角,卷進股深秋的涼意。他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用肩膀替甦瑤擋住穿堂風——這個動作刻在骨子里,就像當年在邊境潛伏時,總會下意識把戰友護在掩體後。
“慢點吃,沒人搶。”甦瑤的聲音帶著笑,指尖拂過他鬢角新冒的白發。燈光在她眼角的細紋里流淌,像浸了溫水的棉線,柔和得能纏住時光。灶台上的砂鍋冒著白汽,當歸黃 的藥香漫出來,混著饅頭的甜、桃木衣櫃的香,在這間老屋里織成張網,把十年前那個渾身硝煙味的兵王,慢慢裹成了此刻攥著半塊饅頭的男人。
李陽背著書包進門時,正撞見父親抬手揉母親的頭發。十六歲的少年耳朵尖紅,把運動鞋往鞋櫃里塞得用力︰“爸,張叔的汽修廠又被刁難了,說是消防不合格,明明上禮拜剛檢過。”他校服領口別著枚“優秀班干部”徽章,說話時攥著書包帶的手,指節像極了李淵握槍時的樣子。
李淵咽下嘴里的饅頭,甜味還在舌尖打轉,心里卻泛起股熟悉的沉勁。張猛是他當年的戰友,一條腿留在了南疆的叢林里,回來後開了家汽修廠,憑手藝吃飯,卻總被轄區的“地頭蛇”找麻煩。上個月是“噪音超標”,這個月又換了“消防不合格”,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想逼他把鋪子讓給開發商。
“我明天去看看。”李淵把饅頭放在瓷盤里,紅點在燈光下明明滅滅。甦瑤已經起身往他包里塞保溫桶,里面是剛炖好的羊肉湯︰“張嬸前幾天說關節疼,這湯里加了生姜,讓她趁熱喝。”她頓了頓,又從抽屜里拿出個布包,“這是我托人從老家帶來的艾草貼,你給張叔也帶上。”
李悅從里屋跑出來,馬尾辮掃過李淵的胳膊。十歲的小姑娘舉著張畫紙,上面用蠟筆畫著四個人︰戴軍帽的爸爸、系圍裙的媽媽、比樹還高的哥哥,還有個扎羊角辮的自己,腳邊歪歪扭扭寫著“我們家”。“爸,明天家長會你去嗎?王老師說要給你發‘模範家長’獎狀呢!”
李淵接過畫紙,指尖觸到蠟筆的油彩,忽然想起十年前從戰場回來那天,也是這樣的深秋。他站在樓下,看著陽台上甦瑤晾的小衣裳,不敢上樓——怕一身的殺伐氣,驚了這滿室的煙火。是甦瑤牽著剛會走路的李陽,舉著個紅糖饅頭來接他,說“咱爸說了,吃口甜的,就不想苦日子了”。
那天的饅頭,也是頂上點著紅,甜得他差點落下淚來。
第二天清晨,李淵提著保溫桶往汽修廠走。老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早點攤的油條香、修鞋攤的膠水味、還有遠處學校的早讀聲,織成張綿密的網。路過巷口的老槐樹時,他看見張猛正蹲在地上,用僅剩的那條腿撐著身體,給輛舊自行車補胎。他的假肢靠在牆根,金屬關節上還沾著昨晚的雨泥。
“來了?”張猛抬頭時,眼角的疤跟著動了動。當年就是這道疤,替李淵擋了片彈片。他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塊干淨的石頭,“剛煮的茶,嘗嘗。”搪瓷缸里的茶水泛著褐色,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卻熱氣騰騰。
李淵把保溫桶遞過去,看著他用粗糙的手掰開艾草貼,往膝蓋上貼時動作有些吃力。“消防的人說啥?”
“說電路老化,讓三天內整改,不然就封門。”張猛灌了口茶,喉結滾動,“我找人看了,線路是上個月剛換的,他們就是找借口。那開發商的小舅子,昨天還來傳話,說給二十萬讓我搬,不然……”
“不然怎樣?”李淵的聲音很平,卻讓張猛想起當年在叢林里,他說這句話時,手里的匕首剛割斷第三個敵人的喉嚨。
張猛沒接話,從工具箱里翻出個皺巴巴的煙盒,里面卻空了。李淵掏出自己的煙遞給他,打火機“ ”的聲,火苗映著兩人鬢角的白。“其實我不怕他們,”張猛吸了口煙,“就是怕我家那口子擔心。她昨晚又睡不著,起來給你縫這玩意兒。”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布套,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梅花,“說給你拿保溫杯用,防燙。”
李淵捏著布套,針腳扎得有些密,顯然縫的人很用心。他忽然想起甦瑤昨晚在燈下縫補時,指尖被針扎了下,卻只是抿著嘴笑,說“張嬸的手可巧了,當年還給你織過毛衣呢”。
正說著,輛黑色轎車“吱”地停在巷口,下來三個穿黑夾克的男人,為首的臉上有道刀疤,是開發商的小舅子,人稱“刀哥”。“張瘸子,考慮得咋樣了?”他往車蓋上靠,皮鞋碾過張猛剛掃好的鐵屑,“二十萬,夠你躺床上吃十年了。”
張猛的手猛地攥緊扳手,指節發白。李淵按住他的肩,站起身時,後腰的舊傷隱隱作痛——是當年為了護甦瑤,被手榴彈的氣浪掀飛時留下的。“他不搬。”
刀哥上下打量李淵,眼里帶著輕蔑︰“你誰啊?穿得跟個老干部似的,也想學人家出頭?”他身後的壯漢往前湊了湊,露出胳膊上的紋身。
李淵沒動,只是看著刀哥的眼楮,像鎖定目標時那樣︰“三年前,你在城東的拆遷隊里,打斷過一個釘子戶的腿,後來賠了錢私了。去年,你挪用了工地的工人工資,讓你姐夫壓下去了。”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靜,“要不要我把這些事,再跟你姐夫的對手說道說道?”
刀哥的臉瞬間白了。他身後的壯漢想動手,卻被李淵一個眼神釘在原地——那眼神里沒有殺氣,卻帶著種見過血的沉,讓人心頭發緊。
“算……算你們狠!”刀哥扯了扯領帶,“咱們走著瞧!”
轎車揚塵而去時,張猛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汗。“你咋知道這些的?”
“李陽的同學,他爸是檢察院的。”李淵笑了笑,把布套套在保溫杯上,“下午我讓他爸幫忙查查,這消防不合格的報告,是誰簽的字。”
中午回家時,甦瑤正在給李悅梳辮子。小姑娘的頭發又密又軟,甦瑤梳得很慢,嘴里哼著童謠。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手上,銀鐲子反射的光晃了晃,是當年李淵用第一筆撫恤金買的,說“咱媽說了,銀的能闢邪”。
“張叔那邊沒事了?”她抬頭時,眼里的擔憂慢慢散開,像被陽光曬化的冰。
“沒事了。”李淵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晚上想吃啥?我去買只雞。”
“不用,李陽說想吃你做的紅燒肉。”甦瑤轉過身,替他拂去肩上的灰塵,“對了,王主任剛才來電話,說社區的安防志願者,想請你去給講講應急處理,你有空嗎?”
李淵想起社區里那些退休的老人,還有放學後在廣場上打鬧的孩子。“有空。”
傍晚的社區活動室里,坐滿了人。李淵站在講台上,沒用ppt,也沒念稿子,就講自己當年在野外如何止血,如何躲避危險。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楚,像水滴落在石頭上。李陽坐在最後一排,腰挺得筆直,像在听一場重要的演講。
講到一半,門被推開,張猛扶著他媳婦走進來,手里提著個竹籃。“給大伙帶了點剛蒸的紅糖饅頭。”張嬸的臉紅撲撲的,把饅頭分給眾人,“我家老張說,要不是李大哥,我們這鋪子早就沒了。”
有人拿起饅頭,咬了口,說“真甜”。李淵看著饅頭頂的紅點,在燈光下閃著,忽然想起甦瑤今早說的話︰“過日子就像蒸饅頭,得慢慢發,慢慢熬,急不得。”
散場時,王主任握著李淵的手,說“下周的消防演練,還得請你指導指導”。李陽跑過來,遞給他瓶水︰“爸,剛才有個老爺爺問你,當年在邊境殺過多少敵人。”
李淵喝了口水,看著遠處跳廣場舞的人群,說︰“沒記過,只記得救下多少人。”
回家的路上,李悅趴在李淵背上,手里還攥著半塊饅頭。“爸,你當年是不是很厲害?”
“嗯。”
“比奧特曼還厲害嗎?”
李淵笑了,腳步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響︰“比不過,但爸爸能保護你和媽媽,還有哥哥。”
甦瑤走在旁邊,忽然說︰“咱爸的忌日快到了,回去看看吧。”
“好。”李淵想起那個沉默的老人,總愛在灶房蒸紅糖饅頭,說“甜能壓苦”。他走的那天,手里還攥著張李淵的三等功獎狀。
夜風里,隱約傳來汽修廠的敲打聲,是張猛在加班。遠處的燈火亮成片,像撒在地上的星星。李淵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套,梅花的針腳硌著手心,很踏實。
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個槍林彈雨中的兵王。
現在的他,是甦瑤身邊的丈夫,是李陽李悅眼里的父親,是張猛能托付後背的兄弟,是社區里能講應急知識的志願者。
就像那紅糖饅頭,頂的紅點是過往的勛章,內里的甜,才是日子該有的模樣。
走到樓下時,甦瑤忽然停下腳步,從包里拿出個東西︰“給你的。”是個新蒸的紅糖饅頭,頂上的紅點特別亮,“剛才路過張嬸家,她塞給我的,說讓你補補。”
李淵接過來,熱氣透過油紙傳到掌心,暖得像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深秋。他咬了口,甜味在舌尖炸開,混著風里的桂花香,像歲月釀的酒,醇得讓人心安。
樓上的燈亮著,李陽在輔導李悅寫作業,隱約傳來兄妹倆的笑聲。
這就是他用半生守護的江湖。
沒有硝煙,沒有槍響,只有饅頭的甜,家人的暖,和身邊人眼里的光。
本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