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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輪初轉,素輝滿階。
那殿內雲收雨散,燭影搖紅,楊炯方將菖蒲哄得沉入夢鄉。回眸但見榻上之人,青絲潑墨散落枕畔,宮裝半掩春山,腮邊猶帶殘淚痕痕,唇角卻噙著一縷慵懶滿足的笑意。
楊炯搖頭苦笑,手扶著酸軟如棉的後腰,一步三挪,幾乎半爬著挨至門邊。他悄悄撥開湘妃竹簾,如同做賊般側身擠出門縫,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豈料足跟尚未立穩,眼角余光便掃見朱漆門框旁,一道窈窕黑影靜默倚立。
月華如練,清清泠泠潑灑下來,正籠住那人身影。但見她一身玄色勁裝,緊束的腰封襯得身段曼妙玲瓏,雙臂環抱胸前,烏發高挽,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與一段欺霜賽雪的頸子。
那面容被月光映得瑩白,偏生兩頰浮著兩抹異樣的、濃得化不開的胭脂紅暈,直透耳根,一雙點漆般的眸子,在夜色里灼灼生光,不是蕭瑟瑟更是何人?
楊炯乍見之下,恰似被一道無聲焦雷劈中天靈,渾身猛地一僵,一股滾燙的血“轟”地直沖頭頂,老臉登時紅透,手足僵立原地,竟不知該進該退,張口結舌,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蕭瑟瑟見他這副窘迫模樣,眼底先是掠過一絲極淡的羞惱,隨即化作無奈,輕輕一跺腳,無聲地飄至近前。
她也不言語,只伸出雙手,穩穩扶住楊炯幾乎站立不穩的胳膊肘,那動作帶著習武之人的利落,卻又摻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柔。
待扶他站穩,蕭瑟瑟才抬眸嗔了他一眼,那眼神似怨非怨,似惱非惱,壓低了嗓音抱怨道“鐵打的身子麼?真當自己是金剛不壞之體了?這般不知節制!”
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敲在楊炯耳中,更添十分尷尬。
楊炯只覺臉上火辣辣一片,恨不能尋條地縫鑽進去,心中暗忖方才殿內那些翻雲覆雨的聲響,怕是一絲不漏全被這丫頭听在耳中。
他干咳數聲,喉頭發緊,忙不迭尋話岔開“咳……咳咳……瑟瑟啊,這更深露重的,你不回房安歇,倒有閑心在此……在此听風賞月?”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那“听風”二字,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蕭瑟瑟也不戳破,只又飛他一記白眼,手上微微用力,攙著他慢慢向不遠處臨水的石階行去。
湖面碎銀粼粼,夜風拂過,帶來陣陣清涼水汽與草木清香。她扶楊炯在一方光滑的青石上坐穩,自己卻亭亭立于水畔。
夜風撩動她鬢邊幾縷散落的發絲,拂過微燙的面頰,那身玄衣幾乎融入夜色,唯有月光勾勒出她清麗而略帶倔強的側影。
“公主來信了。” 她忽然開口,聲音沉靜,打破了短暫的沉寂,目光卻仍投向幽暗的湖心深處,仿佛那信函的內容正沉甸甸壓在水底,“命我早些料理完此間雜務,速速歸國。”
楊炯聞言,心頭微微一緊,下意識便道“石見銀礦之事,我即刻修書一封,你帶回去面呈南仙,將一切推在我身上便是,她必不會過于苛責于你。” 言語間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歉疚與安撫。
蕭瑟瑟卻霍然轉過身來,臉上那點殘余的羞紅已被一種近乎驕傲的神色取代。
她唇角微揚,露出一抹淺淡卻明亮的笑意,月光下雙眸粲然“主子也太小看我家公主了!她信中說‘區區一銀礦,何足掛齒?遼國萬里河山,豈缺此彈丸之地所出?’ 公主氣度,豈是那等錙銖必較之人!”
蕭瑟瑟頓了頓,眼神深深望進楊炯眸中,語氣轉沉,“公主只命我提醒侯爺一句莫要忘了當日應承陛下的諾言。”
楊炯心下豁然,胸中一股暖意與欽佩油然而生。
耶律南仙行事素來如長河奔涌,氣象萬千。此前兩人雖然鬧別扭,然不得不承認其胸襟氣魄,出手之慷慨,確非常人可及。
楊炯對這石見銀礦勢在必得,這關乎未來數十年甚至百年國運的金融大棋局。一旦掌握此源源不絕的白銀洪流,便可如執無形利刃,遠渡重洋,直指歐羅巴腹心。
或制造滔天順差,鯨吞其財富;或建立“西歐羅巴”公司,撬動其根基;或以白銀洪水定向沖擊威尼斯、熱那亞、里斯本等膏腴之地,掀起滔天通脹,布下重重債務陷阱。直至令寰宇諸邦,盡數匍匐于大華金融霸權的巍峨陰影之下。
此礦,實乃撬動乾坤之支點,對于南仙而言,她或許看不到這一點,但是她肯定知道,石見銀礦儲量豐富,全力開采之下,至少能開采六十余年。她竟能如此輕易放手,這份不計眼前得失的恢弘格局,令他心折之余,亦深感五味雜陳。
“去!自然要去!” 楊炯從宏闊的思緒中抽身,斬釘截鐵地回應,眼中光芒湛然,“我既已應了倍子,便是刀山火海,也必踐此諾!只是……”
他微微蹙眉,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輕叩,“此番平倭,倒是得了些所謂名刀。然細觀之,匠氣過重,格局狹隘,配倍子一國之尊的身份,終究顯得輕飄了。幸而我已命人尋得上好異域鑌鐵,待回轉長安,必親手為他鍛一柄真正配得上他的神兵!待神兵鑄成之日,便是我啟程赴遼賀喜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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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瑟懸著的一顆心,至此才算真正落回實處。她眉宇間那點憂慮的褶皺悄然舒展,眼波盈盈,如同投入月華的深潭,脈脈含情地凝視著楊炯。
月光勾勒著他略顯疲憊卻依舊英挺的側臉,那專注談論承諾時的神情,在她眼中勝過世間萬千風景。
兩人一時無話,唯有夜風穿過垂櫻的沙沙聲,湖水輕拍岸石的汩汩聲,交織成一片溫柔的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蕭瑟瑟忽覺一陣勇氣涌上心頭,蓮步輕移,挨著楊炯在冰涼的石面上坐了下來。身子悄悄往他那邊挪了挪,再挪了挪,終是心一橫,螓首一偏,輕輕地枕在了楊炯寬闊堅實的肩頭。
一股清冽又帶著點暖意的幽香頓時縈繞在楊炯鼻端。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卻並未立時躲開。
蕭瑟瑟閉著眼,感受著這片刻偷來的安寧與依靠,仿佛漂泊的孤舟終于靠近了港灣。良久,她才低低地、帶著一絲夢囈般的滿足,呢喃道“主子,明日一別,山高水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奴想你了,你走後就想,日日想,夜夜想。”
這聲“想”,輕如柳絮,卻又重如千鈞,直直撞入楊炯心坎。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地望向遠處黑 的樹影,口中含糊應道
“嗯!此間諸事繁雜,我也時時記掛著你們。” 那“你們”二字,刻意模糊了指向,將遼國這主僕一同籠了進去,心思昭然若揭。
枕在他肩頭的蕭瑟瑟,身子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楊炯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推脫,如同冰冷的針尖,瞬間刺破了她方才沉溺的溫暖幻夢。
她緩緩直起身,離開了那個短暫而虛幻的依靠。夜風似乎驟然變得寒涼,吹拂著她微微發熱的臉頰。她側過臉,一雙眸子在月色下亮得驚人,直直望進楊炯有些閃避的眼底。那目光里,有委屈,有執著,更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主子,” 蕭瑟瑟的聲音不復方才的低柔,反而帶著一種清泠泠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何必拿‘你們’二字來搪塞瑟瑟?奴此身,此心,歸宿何處,莫非你當真不知麼?”
她微微揚起下頜,那弧度帶著遼國貴女的驕傲,卻又浸透了卑微的痴情,“按我大遼禮法,瑟瑟身為公主近侍,便是公主的媵侍,是隨公主一同陪嫁與你的丫頭!此乃天經地義!瑟瑟此生,早已認定,只服侍你與公主二人,絕無二心,更不會另侍他人!”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雖輕,卻斬釘截鐵,如同金石墜地,在寂靜的夜里激起無形的回響。
楊炯心頭劇震,如遭重錘。這直白到近乎赤裸的表白,這不容回避的身份宣告,將他逼到了避無可避的牆角。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得身下石塊都微微晃動,仿佛被滾水燙到一般,臉上紅白交錯,眼神慌亂地四下游移,口中語無倫次“瑟瑟!你糊涂了!這成何體統!南仙她性子何等驕傲,你我皆知!此事斷不可再提!我府中已是……已是……”
他支吾著,想要說出“姬妾眾多”,卻又覺得在此情此景下說出,無異于在蕭瑟瑟滾燙的心口再澆一瓢熱油,更顯自己不堪,竟一時噎住,憋得滿面通紅。
“主子!” 蕭瑟瑟也緊跟著站了起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堅持,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如火焰,“公主的驕傲,奴比你更懂!可正是因為她驕傲,你才不能退!你退一步,她便退十步!
難道你真要眼睜睜看著,看著你們……你們就此……就此……” 後面那“天各一方,抱憾終身”八個字,如同魚刺哽在喉間,噎得她心口劇痛,再也說不下去,唯有大顆大顆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那滾燙的淚珠仿佛帶著實質的灼痛感,燙得楊炯心頭一抽。看著眼前這張梨花帶雨、倔強又脆弱的臉龐,听著她那字字泣血的詰問,楊炯只覺心亂如麻,巨大的愧疚、無措、還有對南仙那份復雜難言的情愫,如同無數藤蔓緊緊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窒息。
楊炯再也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情感逼視與拷問,猛地一跺腳,如同受驚的兔子,轉身便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湖邊。
“我忽然想起還有緊急軍務未曾處置!事關南島平叛後續,耽誤不得!瑟瑟,你先回去歇息!萬事……容後再議!容後再議!” 他語速飛快,如同連珠炮,腳下更是生風,幾乎是落荒而逃。
豈料心慌意亂之下,腳下竟被湖邊一顆圓溜溜的鵝卵石絆了個正著。“哎喲!” 一聲驚呼,楊炯整個人向前一個趔趄,眼看就要與堅硬的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慌亂間他手舞足蹈,本能地向旁邊花叢胡亂一抓,試圖穩住身形。只听“ 嚓”幾聲輕響,幾根柔韌的枝條被他攥在了手中,人也險險地半跪在地上,才勉強沒有摔個嘴啃泥,只是那老腰又遭重創,疼得他齜牙咧嘴,倒抽冷氣。
驚魂剛定,楊炯狼狽地喘著粗氣,低頭看向手中下意識抓住的東西,竟是一束剛從枝頭擷下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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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睫柔韌碧綠,頂端簇擁著數朵明黃嬌嫩的小花,花瓣細密攢聚,形如小小的輪盤,在月色下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正是倭地山野間常見的黃色九輪草。幾片嫩綠的葉子襯著那鮮活的明黃,宛如暗夜里悄然點亮的一捧小燈,生機勃勃,清新可愛。
楊炯怔怔地看著手中這把意外得來的野花,那稚拙而倔強的明黃色,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瞬間撫平了他方才的狼狽與心慌。
他深吸一口氣,強忍住腰間酸痛,竟就著半跪的姿勢,緩緩直起身。臉上那副倉皇失措的神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風流的從容淡定,甚至還刻意地理了理微亂的衣襟。
他轉過身,臉上掛起一抹溫煦如春風的微笑,眸中映著月色與黃花的光彩,竟顯出幾分平日罕見的瀟灑倜儻。
楊炯步履沉穩,走回仍僵立原地、兀自垂淚的蕭瑟瑟面前。蕭瑟瑟淚眼朦朧,驚愕地看著他去而復返,更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不知所措。
楊炯也不言語,只將那束沾著夜露、散發著淡淡草木清香的黃色九輪草,不容分說地塞入蕭瑟瑟懷中。
楊炯抬手,極其自然地拍了拍蕭瑟瑟的發頂,動作輕柔。月光流瀉在他含笑的眉眼上,那笑容多了幾分澄澈與不羈。
他凝視著蕭瑟瑟淚痕未干的臉頰,聲音低沉而溫和“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黃花如米小,也學杜鵑開。”
言罷,也不待蕭瑟瑟有所反應,楊炯倏然收回手,轉身便走。
這一次,他竭力挺直了腰背,步履看似從容不迫,意態瀟灑,長袖飄飄,仿佛方才那個扶著老腰、狼狽爬出的身影只是幻覺。月光將他的身影長長地拖在地上,頗有幾分名士風流的況味。
蕭瑟瑟徹底呆住了,懷中那束明黃色的九輪草散發著清冽而倔強的生機。她怔怔地望著那挺拔瀟灑、仿佛不沾半點塵埃的背影,一時間心潮翻涌,竟忘了哭泣。
然而,楊炯光顧著維持那份刻意營造的風流姿態,心神全在身姿步伐之上,全然未留意腳下。剛走出不過步遠,左腳不偏不倚,正正踩中方才害他險些摔倒的鵝卵石上。
“哎——呀——!” 一聲變了調的驚呼猝然響起。
只見方才還玉樹臨風的鎮南侯,整個人猛地向側面一滑,腰肢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反擰了一下,隨即再也維持不住平衡,狼狽不堪地向前撲倒。
幸而他反應尚算敏捷,慌亂中雙手猛地向前一撐,死死按住了旁邊的廊柱,才免于五體投地之災。只是這一下動作太大,牽動腰傷,痛得他“嘶嘶”抽氣,方才強撐的瀟灑氣度瞬間碎了一地,整個人弓著腰,扶著柱子,齜牙咧嘴,臉色煞白,那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蕭瑟瑟原本沉浸在那兩句詩帶來的震撼與溫軟余韻里,心緒正自百轉千回,乍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先是愕然,隨即“噗嗤!”一聲忍俊不禁的輕笑,如同花苞在靜夜中驟然綻放,打破了湖邊沉重的氣氛。
她看著楊炯扶著老腰、狼狽不堪又強自鎮定的側影,看著他偷偷吸氣緩解疼痛的小動作,心中那積郁的幽怨、悲傷、委屈,竟如同被陽光照射的晨霧,頃刻間消散了大半。
一絲明媚的笑意,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從她的唇角迅速蔓延至眼底眉梢,將那殘留的淚光都映得亮晶晶的。
蕭瑟瑟低下頭,深深嗅了一口懷中的黃花。那清淺微苦的草木氣息混合著夜露的清涼,直沁心脾,仿佛將那安慰鼓勵她的詩也一同吸入了肺腑。
她抬起頭,望著楊炯正手忙腳亂試圖重新“瀟灑”起來、卻越顯狼狽的背影,唇邊彎起一個狡黠而堅定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見的聲音,對著那背影,低低地、卻清晰無比地宣告道
“哼,管你是侯爺還是什麼!我這陪嫁大丫頭,你休想甩得掉!”
言罷,蕭瑟瑟不去看楊炯蹣跚身影,捧花如珍寶,捻黃花于指間,那步履雖輕,志卻愈堅,很快便沒于垂櫻深徑之中。
月華滿砌,唯余草木清氣,縈于湖畔夜風,階前花影參差,風振木杪,若訴未了情愫,聲影交纏,相融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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