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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月櫓巍巍矗立于平安宮苑深處,高逾七丈,五重檐角次第飛揚,恰似振翅之鵬鳥,將歇于花海青天之間。
五月中旬,天光已盛,整座樓閣沐在熔金般的日色里,椽柱間精雕的唐草蔓紋與瑞獸皆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登臨絕頂平台,四面軒窗敞亮,垂著紫竹簾,暖風穿廊過戶,攜著隱隱的草木清氣,將人襟袖灌滿。憑欄遠眺,平安京街巷如棋盤鋪展,鱗次櫛比的屋舍盡伏腳下,端的是氣象開闊,令人胸中塊壘為之一消。
平台中央,紫檀木嵌螺鈿大圓桌早已鋪設停當。雪浪也似的細瓷碗碟,錯落擺著時令鮮果並精巧倭式點心。
葉枝一身天水碧的軟羅衫子,正含笑指點著侍女布箸添盞,溫言細語,眉目間俱是柔光。
煀子緊隨王修身後,低眉順眼,縴縴十指攏在袖中,只偶爾偷眼覷那欄外浩蕩風光,眼底卻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環佩輕響,楊渝與菖蒲相偕而至。目光掠過席間眾人,在葉枝面上微微一頓,隨即垂下眼簾,唇邊笑意淡得幾不可察。
王修此刻已收拾起千歲台上的情緒,重又披掛上那副慵懶含笑的姿態。她換了身銀紅遍地金的倭式禮服,雲鬢高綰,斜簪一支餃珠金鳳步搖,流甦輕顫,顧盼間風情自生。
她親自執壺,為楊渝和菖蒲斟上溫熱的梅子湯,笑意盈盈“姐妹們辛苦,快嘗嘗這湯,新漬的南高梅,酸甜開胃,最是解乏。”
又轉眸看向楊炯,眼波流轉,“夫君也多用些。”
那語氣神態,仿佛晨間那場冰封雪凍的對峙從未發生。
眾人依序落座。
楊炯居首,楊渝、菖蒲、葉枝、王修、煀子依次環桌而坐。
一時杯箸輕響,風送櫻香,氣氛倒也和煦。只是這平靜水面之下,暗流早已洶涌。
楊渝目光沉靜地掃過席面,最終落在王修面上,那眼神溫煦,卻自有千鈞之重。
“今日難得聚得這般齊全,”楊渝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穿透了樓外的風聲,“倭國之事,牽動各方,亦關乎家族根本。趁此家宴,咱們自家人,便敞開來說個分明,也好了卻一樁心事。”
王修執箸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面上笑容未減,只眼底掠過一絲警惕。完顏菖蒲垂眸,專注地撥弄著碟中一枚瑩潤的枇杷,仿佛那果子有無窮意趣。
葉枝則適時溫言道“姐姐說的是。一家人同心,萬事總有商量的余地。”她語聲柔和,目光輕輕拂過完顏菖蒲與王修,打著圓場。
楊渝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完顏菖蒲,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先說北邊。陸奧、出羽、下野三州,幅員遼闊,幾佔倭國三成疆土。此番征戰,菖蒲披堅執銳,親冒矢石,麾下將士血染征袍,方得此土。那下野銀礦,更是菖蒲忠孝軍率先攻克。此三州連同銀礦,理當由菖蒲節制經營。”
話音剛落,王修臉上那層薄薄的笑意便寸寸碎裂。她擱下銀箸,聲音卻依舊帶著那點慵懶的甜膩“姐姐此言,倒叫妹妹惶恐了。下野銀礦歸屬菖蒲,自是應有之義,妹妹絕無二話。
可這陸奧、出羽、下野三州,幅員何其遼闊?倭國百廢待興,處處需錢糧支撐。若盡數劃出,平安京豈非成了無根之萍?毫無屏障可言?妹妹縱有回天之心,亦難為無米之炊啊!”
她眼波盈盈轉向楊炯,帶著三分委屈七分哀懇“夫君,妾身所求,不過是為煀子,略略鋪一條能走的路罷了。王府家大業大,姐妹們各有依傍,西夏、金國、高麗、漠北,姐妹們要什麼家里給什麼。獨獨妾身這倭國,孤懸海外,破敗凋零,所求不過是家里指縫里漏下的一絲余澤,夫君難道也吝嗇麼?”
那“獨獨”二字,咬得又輕又重,直指王府一碗水未能端平。
完顏菖蒲一直沉默,此刻終于抬起眼簾。她並未看王修,目光只落在自己護著小腹的手上。
她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陸奧、出羽、下野,三州貧瘠苦寒,遠不及平安京富庶。然其地,扼北海咽喉,連金國東境,于我大業,乃必爭之地,亦唯一可恃之退路。”
完顏菖蒲頓了頓,抬眼直視王修,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自有千軍萬馬的重量,“玉藻天皇之名號,虛餃而已。三州之地,換我麾下數千倭國降卒心安,亦免了妹妹日後肘腋之患。妹妹以為不值?”
她語聲平淡,卻將“肘腋之患”四字說得極緩,其間深意,不言自明。
席間空氣驟然凝滯。
王修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晨間被楊炯斥責的難堪與此刻被菖蒲直指“肘腋”的羞辱交織,如同毒藤纏繞心髒,難過不已。
她猛地看向楊炯,眼中瞬間蒙上水霧“夫君!你听听!這便是你的好妻子!‘肘腋之患’?我王修在你們眼中,便是那養不熟的白眼狼,是第二個李嵬名麼?!”
王修胸口劇烈起伏,那身銀紅華服也似失了顏色,“我為毒所困,日夜噬心之時,是王府給了我生路!我七歲飄零,受盡人間白眼,是夫君給了我一個家!我王修對天發誓,對楊家列祖列宗發誓,此心此身,永屬王府!永屬夫君!你們為何就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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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最後,已是哽咽難言,淚珠斷了線般滾落,砸在面前光潔的瓷碟上,洇開深色的斑點。那強撐的慵懶與嫵媚徹底崩塌,露出內里被反復質疑刺傷的鮮血淋灕。
煀子嚇得面無人色,慌忙起身想為姐姐拭淚,卻被王修一把推開,只無助地立在原地,淚水也在眼眶里打轉。
葉枝見狀,心中不忍,忙執起溫熱的梅子湯,親自捧到王修面前,柔聲勸道“姐姐,快別哭了。大姐和菖蒲並非此意,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悄然遞了個懇求的眼神給楊渝。
楊渝一直靜觀其變,此刻才放下手中茶盞,目光深邃地看向王修,聲音沉穩依舊“妹妹,你的心,家里豈有不知?李嵬名之事,非獨王府之痛,亦是夫君心頭之刺。非是不信你,實是倭國局勢盤根錯節,門閥林立,農奴如蟻,牽一發而動全身。
王府根基在大華,遠隔重洋,若傾全府之力填此無底深壑,西夏、金國、高麗、漠北、南疆、江南,各處嗷嗷待哺的攤子如何支撐?此非私心,實乃家族存續之大計。”
她話語如重錘,敲在王修心頭,也敲在楊炯緊繃的神經上。
楊炯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石見銀礦。”
四字一出,王修含淚的眸子驟然一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楊炯迎著王修希冀的目光,語氣卻無半分緩和“石見,可為自由之港。然其銀礦,王府需設司監管,開采之數,依需而定,不可竭澤而漁。所得之利,七分歸入王府公中,三分留于倭國,助你梳理內政,撫育生民。”
他目光如電,直刺王修眼底,“此乃底線。你若應允,登州水師、王府火器、錢糧調度,自當酌情援手。然一切支取,皆需經公中核準,賬目分明。一年為期,你需歸家述職,不得有誤!”
“七分?!” 王修眼中的光亮瞬間黯淡,幾乎失聲,“夫君!石見乃倭國命脈!七分歸公,僅余三分,這點滴之數,如何能填那百廢待興的窟窿?如何能養那數萬歸降的士卒?如何能讓煀子在這虎狼環伺之地站穩腳跟?”
巨大的失望與委屈如同冰水澆頭,她渾身發冷,聲音顫抖,“說到底,不過因我是個毒女,不能為楊家綿延子嗣,在夫君心中,便永遠矮人一頭!永遠是個外人!永遠不配得一份全心全意的信任與托付麼?”
最後一句,已是泣血之音,帶著深入骨髓的悲涼。她猛地站起,身形搖晃,那支金鳳步搖劇烈地晃動著,珠淚簌簌而下。
“姐姐!” 一直噤若寒蟬的煀子,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她撲到王修身邊,緊緊攥住姐姐冰涼顫抖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渡給她。
然後,她猛地轉身,面向席上眾人,恭敬彎腰拱手。
“姐夫!諸位姐姐!” 煀子仰起那張猶帶淚痕、蒼白如紙的小臉,聲音帶著決絕與哀懇,“煀子代姐姐,應下了!石見銀礦如何處置,北方三州如何歸屬,王府如何章程。煀子絕無怨言!只求……只求莫要因這倭國的爛攤子,傷了姐姐與姐夫、與王府的情分!”
這般說著,她腰身卻未直起,哽咽道“姐姐她太苦了!幼年失怙,身中奇毒,飄零異國,好容易得遇良緣,有了歸處。煀子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願再見姐姐因這倭國,因煀子之故,再受半分委屈,再落一滴淚!
煀子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奉王府為主,永尊姐夫為君!若違此誓,天地共誅,鬼神共棄!”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連一直神色淡然的菖蒲,眼中也掠過一絲動容。
葉枝輕嘆一聲,忙離座上前攙扶煀子“好妹妹,快起來!何至于此!”
王修更是如遭雷擊,看著賭上一切的妹妹,心如刀絞。她踉蹌一步,頹然跌坐回椅中,萬般委屈、不甘、算計,在煀子這肺腑之言面前,都化作了無力的塵埃。她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晨妝盡毀,只余下深深的疲憊。
楊渝深深看了一眼煀子,又看向面色鐵青的楊炯,緩緩起身。
她走到煀子身邊,親手將她扶起,溫言道“好妹妹,難為你有這份心。”
她扶著煀子坐回位子,目光環視眾人,最終定在王修蒼白的臉上,語氣沉穩“既如此,便依煀子所言,也依夫君所定之策。陸奧、出羽、下野三州,並下野銀礦,歸菖蒲節制。
菖蒲,你麾下倭將彌兵衛、山鬼茂助等人,可安插于三州要津,協理民政兵務,以為根基。玉藻天皇尊號就撤了吧,倭國境內,只有櫻町天皇一名一實。”
菖蒲微微頷首,並無喜色,只淡淡道“謝過大姐,謝過夫君。”
楊渝目光轉向王修,語氣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緩和“妹妹,倭國其余疆土,仍由你以櫻町天皇之名統御。石見設為自由港,歸王府直轄,設市舶司總理海貿。銀礦開采,王府監管,公六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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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楊炯的“三七”之數悄然倒轉,變成了“四六”之分。
王修听了,緊閉的眼睫猛地一顫,要知道,石見銀礦儲量豐富,這一成之變,可就是天差地別。
“王府于倭國,設常駐協理大臣,佐理軍政要務。” 楊渝繼續道,話語條分縷析,不容置疑,“你每年歸家省親,述職稟報。王府于火器、錢糧、工匠諸項,依倭國所需及王府實情,酌情撥付。此乃家族公議,亦為長遠之計。妹妹,你看如何?”
王修緩緩睜開眼,眼底一片空茫的紅。她看著楊渝,又看看沉默的楊炯,再看看身邊緊緊抓著自己衣袖、眼中滿是哀求與擔憂的煀子。
良久,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點了一下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就依……大姐……所言!”
葉枝見狀,懸著的心終于落下大半。她連忙執起玉壺,親自為眾人添上清澈的梅子湯,笑容溫婉,如春風化雨“好了好了,大事已定,心結也該解開了!瞧瞧這滿桌佳肴,再不動箸,豈不辜負了這良辰美景?咱們一家人,天南海北聚在這平安京,多不容易!快,都舉盞,以湯代酒,共飲一杯才是!”
眾人依言舉盞。
楊渝當先,面色端凝。菖蒲亦執起面前青玉盞,護著小腹的手依舊安穩。楊炯看著王修失魂落魄、勉力舉盞的模樣,心中亦是一陣煩悶酸澀,終是舉起了杯。
煀子慌忙跟著雙手捧起杯盞。
葉枝笑靨如花,聲音清越“願我楊家,枝繁葉茂,諸事順遂!干!”
“干!” 眾人齊應,聲調各異。
恰此時,一陣勁風穿樓而過,四面竹簾翻卷如浪,無數粉白嫣紅的櫻瓣被風裹挾著,自欄外那如雲似霞的花海中飛旋涌入,紛紛揚揚,落了滿席、滿身。
人面花光相映,一時竟分不清是花落席間,還是人墜花海。
侍女們輕呼著,忙上前欲掩竹簾。
“不必掩!” 葉枝含笑止住,伸手接住幾片飄落的柔瓣,“此情此景,千金難買。落花滿席,正是天公作美,為咱們助興呢!”
她拈起一片花瓣,輕輕簪于煀子鬢邊,“瞧瞧,多襯煀子妹妹,今後你可要擔起職責了呢!”
煀子蒼白的臉上終于浮起一絲真切的羞赧笑意。王修怔怔望著眼前紛飛的櫻花雨,又看看身邊努力笑著的妹妹。那被撕裂的痛楚與無盡的委屈,似乎在這漫天飛花與家人共聚的暖意里,被奇異地沖淡、包裹了起來,沉入心底最深處。
她端起那半盞殘湯,仰頭飲盡。酸甜過後,喉間唯余一片微澀的清寂。
侍女們重新布上熱菜,鮪魚 薄如蟬翼,雪白細膩;松茸土瓶蒸熱氣氤氳,鮮香四溢。
葉枝笑語晏晏,講起倭國廚子初學大華炙肉鬧出的笑話。煀子小聲地補充著細節,偶爾與葉枝相視而笑。
楊渝亦緩了神色,問了幾句菖蒲孕期飲食,交流起孕婦的經驗和心得。
楊炯則是默默夾了一箸鮮魚,放入王修面前碟中。
王修看著碟中那片瑩白的魚生,又抬眼望向欄外。見月櫓高聳,平安京匍匐腳下,海天在目力盡頭交融成一片蒼茫的灰藍。
這片承載了她無盡血淚與野望的土地,終被一場家宴分割,定了乾坤。
北方三州歸了菖蒲,扼住了倭國北上咽喉;石見銀礦握在王府掌中,掐住了經濟命脈;留給她的,不過是一個被層層制約的虛名,和一個支離破碎的倭國故地。
本來她對這倭國天皇就沒什麼興趣,之所以如此爭取,只是想讓自己這苦命的妹妹未來好過一些,不必再受人欺負掣肘。
今生,她有王府和楊炯護著,終歸是要回家,可走了以後,妹妹這倭國還能撐到幾何?
想到此,王修心下長嘆,這結果也算是最好結局了,至少,家里答應了自己留在倭國,給妹妹鋪路,雖然倭國被肢解,但至少也求了安穩,得了王府的支持,也能盡快恢復起元氣。或許並不需要五年,自己便能回家。
眾人心思各異,家宴的氣氛在葉枝的巧笑調和下,終是漸漸回暖。
正此時,殘陽熔金。
楊炯起身,行至欄邊遠眺,平安京次第亮起燈火,如星河倒瀉。他伸出手,接住一片被晚風吹得打旋的殘櫻,花瓣邊緣已見枯敗的褐痕。
一場家宴,分倭裂土。
正是
龍驤乘上游,銳氣吞敵境。
風便趨倭京,收功在俄頃。
平生負雄圖,一宴方獲騁。
何必傳鼎彝,江山與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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