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悄無聲息地漫過冷泉宮那深黛色的檐角,又淌過雕花窗欞的縫隙,將寢殿內沉沉的夜色無聲滌蕩開來。
幾縷淡金的光線斜斜地探入,堪堪落在楊炯微蹙的眉峰上。他眼皮動了動,終于緩緩睜開。
身畔,葉枝睡得正酣,一頭烏雲般的長發鋪散在地板上,襯得那張猶帶春潮余暈的臉龐愈發瑩白如玉。呼吸勻長,氣息溫熱,帶著一絲慵懶的甜香,拂在楊炯頸側。
楊炯側首凝視片刻,心頭那點因朝事紛擾而生的郁氣,竟被這毫無防備的睡顏悄然撫平了幾分。唇角不由自主地彎起一個極輕的弧度,他俯下頭,在葉枝光潔微涼的額上印下一吻,蜻蜓點水,卻珍重異常。
動作不大,卻牽扯了腰背筋肉,昨夜荒唐糾纏的記憶瞬間涌上,激得他暗自抽了口涼氣,腰眼處一片酸軟麻脹。
楊炯極輕緩地起身,取過一旁備好的常服,那是一件質地精良的素色雲紋直裰,動作間卻不敢太過伸展,只覺腰肢僵硬,仿佛昨夜被抽盡了全身力氣。
待系好最後一根絲絛,他下意識地以手扶住後腰,輕輕揉按,眉宇間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狼狽。偏生又強自挺直了背脊,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神清氣爽的姿態來。
“唔……”榻上傳來一聲模糊的嚶嚀。
葉枝微微翻了個身,鴉翅般的睫毛顫了顫,並未睜開,只慵懶地拖長了調子,帶著濃重的睡意道“楊姐姐在見月櫓設了家宴,莫要忘了!”
語聲含糊,如同夢囈,說罷,又沉沉睡去,只余下那抹臥波青荷般的嫵媚印在楊炯眼底。
楊炯回身,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片刻,低應一聲“嗯,記下了。”這才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踱出寢殿。
剛一邁出那雕花隔扇門,清晨微寒的空氣撲面而來,激得他精神一振,卻也使得腰背的酸軟愈發清晰。
楊炯忍不住又抬手扶住後腰,輕輕倒吸了口氣,腳步也顯出幾分滯澀來。
廊下被王修安排來當值的小宮女見他出來,忙斂衽行禮,頭垂得低低的,肩膀卻可疑地微微聳動。
楊炯俊臉微熱,咳了一聲,板起面孔,目不斜視地朝外走去,竭力將步履放得沉穩端方,只是那扶著腰的手,終究泄露了幾分窘迫。
一邊走,一邊心中盤算著需得尋王修好生談一談倭國後續的攤子,腳步便朝櫻華殿方向行去。
誰知剛轉過一道爬滿古藤的矮牆,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前方一株八重櫻樹下,早已立著兩個娉婷身影,仿佛專候著他一般。
王修今日竟未著倭國繁復的十二單衣,而是換了一身極地道的大華宮裝。上裳是雨過天青的軟煙羅,素雅清透,只在領口袖緣用銀線細細繡著連綿的卷草紋;下裳則是月白色的百褶綾裙,裙幅寬大,行動間如水波輕漾,襯得她身姿愈發頎長婉約。
一頭青絲挽成流雲髻,只斜簪一支點翠瓖珠的步搖,幾縷碎發垂在耳畔,平添幾分慵懶風致。她並未濃妝,只薄薄敷了一層玉簪粉,唇上點了些淡緋的胭脂,整個人便如那樹梢初綻的櫻花,清艷之中蘊著渾然天成的嫵媚。
晨光透過櫻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更顯得眉眼盈盈,笑意溫軟,正望著楊炯來的方向。
王修身旁的煀子,則是一身淺碧色織錦襦裙,顏色清新得如同初春新抽的嫩柳。衣料上織著極細密的暗紋,遠看如水波粼粼。
她的身量比王修略矮些,也更顯單薄縴細,仿佛一陣稍大的風便能吹折。那面容與王修有五分肖似,卻更添一種楚楚可憐的韻致。眉含黛,眼凝波,只是那眸子里總籠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輕愁。
煀子微微垂著頭,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嫻靜而恭順,像一株怯生生開在幽谷里的星花木蘭,帶著露水,不染塵埃。
微風拂過,幾片殘櫻悄然飄落,沾在她鴉青的發鬢和柔弱的肩頭,她也只是靜靜地立著,並未拂去。
“夫君醒了?”王修見他走近,眼波流轉,笑意更深,那聲音也仿佛浸了蜜糖,軟糯甜潤。
她裊裊婷婷地迎上幾步,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楊炯的臂彎,姿態親昵無比。
隨即,王修側過身,對著身旁的煀子溫言道“煀子,還愣著作甚?快叫姐夫。”
煀子聞聲,這才抬起眼眸,飛快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與怯意,望了楊炯一眼。
那目光如同受驚的小鹿,剛一接觸,便又迅速垂落下去。
煀子依姐姐所言,對著楊炯盈盈一福,姿態是無可挑剔的端莊柔順,聲音軟糯“煀子見過姐夫。”
禮畢,便乖巧地退後半步,依舊垂首侍立在一旁,只是那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泄露了主人內心的不平靜。
楊炯的目光在她姐妹二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王修挽著自己的手上。他面色淡淡,只對煀子略略頷首,聲音平和卻帶著幾分疏離“不必多禮。”
便再無他言,既無寒暄,更無夸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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煀子得了這一句,便如蒙大赦,更不敢抬頭,只盯著自己裙裾下一雙繡著蘭草的軟緞鞋尖。
然而,方才那驚鴻一瞥的印象卻牢牢刻在了心頭,這位名震天下、令倭國上下聞風喪膽的鎮南侯,姐姐口中手握滔天權柄的姐夫,竟生得如此英挺俊朗。
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頜的線條堅毅分明,即便此刻眉宇間帶著一絲倦意,也難掩那份淵𦨴岳峙的氣度。
這般想著,心口沒來由地一陣急跳,臉頰上倏地飛起兩朵紅雲,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燒到耳根。她慌忙將頭垂得更低,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腰間絲絛上的流甦。
王修何等敏銳,將妹妹這細微的情態變化盡收眼底。她唇角彎起一個了然又促狹的弧度,卻也不點破,只輕輕捏了捏楊炯的手臂,聲音愈發嬌柔,帶著刻意的親昵
“夫君昨夜想必是操勞國事,睡得遲了?瞧這眼下,都似有些青影呢。今日難得清閑,這皇宮雖比不得大華未央宮氣象,倒也有些別致的野趣景致可賞。你初來乍到,不如讓妾身帶路,四處逛逛,散散心可好?”
她眼波盈盈,含著三分關切七分討好,那“操勞國事”四字,更是咬得又輕又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曖昧揶揄,听得楊炯眼角微跳,扶在腰後的手又緊了緊。
楊炯不動聲色地抽出被王修挽著的手臂,只道“也好。”
語氣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修也不以為意,笑靨如花地在前引路。煀子則如影隨形,安靜地跟在姐姐身側稍後半步的位置。
三人沿著鋪著潔淨卵石的小徑,穿行在偌大的平安宮禁苑之中。此時正值晚櫻盛放之節,觸目所及,皆是深深淺淺的粉色雲霞。
古老的殿宇樓閣掩映在花海之中,飛檐翹角挑破花雲,顯出一種異國風情的靜謐與滄桑。空氣中彌漫著清甜的花香,微風過處,便有無數花瓣簌簌飄落,如下著一場無聲的粉雪。
王修步履輕緩,指點著沿途景致,語聲清越,如珠落玉盤“夫君且看,那邊便是小御所。倭國歷代天皇,多在此處理日常政務,接見臣下。殿前那株大山櫻,據傳已有三百余載,花開時節,枝條垂地,如瀑如霞,倒也有幾分可觀。”
她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追憶,“妾身幼時,倒也曾在此殿廊下玩耍過幾回。記得有一回,頑皮爬上了那株老櫻樹,被殿前司的女官瞧見,嚇得她們魂飛魄散。呵,那時節,還不懂得什麼叫‘毒’,什麼叫‘噬心’。”
王修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一件極尋常的趣事,然而那“毒”與“噬心”二字吐出時,楊炯敏銳地捕捉到她挽著自己手臂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松開。
楊炯側目看她,只見她面上笑意溫婉依舊,目光卻投向那株大山櫻的深處,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渺遠。
三人繞過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棣棠花叢,眼前出現一方小小的池沼。池水清澈見底,幾尾錦鯉悠然擺尾。池邊立著一座小巧玲瓏的亭子,樣式古樸,名曰“錦鱗亭”。
“這錦鱗亭倒是個歇腳的好去處。”王修引著楊炯步入亭中。早有伶俐的宮女在石凳上鋪好了軟墊,奉上清茶。
煀子侍立在亭邊,目光溫柔地落在池中游魚上。
王修接過茶盞,親自試了試水溫,才遞到楊炯手中。她自己也捧了一盞,並不急著飲,目光卻轉向亭外的妹妹,語氣帶著由衷的贊賞
“說起來,這偌大宮苑,能打理得如今這般井然有序,花木扶疏,多虧了煀子這些日子費心。她性子沉靜,心又細,那些內務府的老嬤嬤們起初還仗著資歷有些怠慢,如今見了她,都是服服帖帖的。連楊姐姐前日見了,也夸她理事有方,是個難得的穩妥人兒呢。”
王修說著,目光含笑地看向楊炯,帶著明顯的引薦之意。
煀子猝不及防被姐姐當面如此夸贊,先是一怔,隨即臉頰又飛起紅暈,連忙轉過身來,對著楊炯的方向深深一福,聲音帶著羞澀的微顫
“姐姐謬贊了。煀子愚鈍,不過是盡些本分,做些灑掃整理的微末小事罷了。姐姐和姐夫殫精竭慮,安定乾坤,煀子……煀子只能在這些小事上略盡綿薄,實在不值一提。”
她抬起頭,那雙含著水光的眸子飛快地看了楊炯一眼,眼神清澈純淨,帶著一絲被肯定的感激和羞愧,隨即又迅速垂下。
楊炯端著茶盞,目光在煀子那張因羞澀而愈發顯得楚楚動人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這女子確實如王修所言,溫婉柔順,行事有度,且身世堪憐,令人見之生憫。
他微微頷首,語氣比方才緩和了些許“能理清內務,亦非易事。你姐姐既說你好,自然是好的。”這話雖平淡,卻已是難得的肯定。
煀子聞言,眼中瞬間迸發出一抹驚喜的光彩,如同星花木蘭在暗夜中悄然綻放,那蒼白的臉頰也因激動而泛起一層生動的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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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深深福下“謝姐夫嘉許。”聲音雖輕,卻帶著抑制不住的歡喜。
王修看在眼里,心中暗喜,面上笑容愈發明媚。她放下茶盞,又指著池沼對面一片略顯荒疏的庭院“夫君再看那邊,便是‘飛香舍’了。那里曾植滿名貴的牡丹,是我母後生前最喜愛的居所。可惜……”
她語氣微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逝,“自母後瘋癲,那里便漸漸荒蕪了。如今雜草叢生,牡丹已是數年未開了,看著也覺淒涼。”
王修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如同羽毛般飄落在寂靜的亭中,“這宮苑之中,一草一木,一殿一閣,看似花團錦簇,實則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舊事,多少身不由己。”
她的話語輕柔,如同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遙遠故事,然而那字里行間透出的物是人非、身世飄零之感,卻沉甸甸地壓在听者心頭。
楊炯端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目光落在王修低垂的眼睫上。她的側影在亭外紛飛的花瓣映襯下,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堅韌交織的美,那慵懶姿態下深藏的孤寂與滄桑,此刻毫無保留地流淌出來。
他知道,王修是在用這滿目繁華下的瘡痍,用這無法磨滅的傷痛記憶,不動聲色地訴說著她對這片土地難以割舍的責任,為她母後,為她妹妹煀子,也為那些同樣身不由己的、如浮萍般飄零的舊人。
楊炯沉默地啜了一口茶,清苦的茶湯滑入喉中,卻未能沖散心頭那點沉郁。他抬眼望向那片荒蕪的飛香舍,殘垣斷壁隱在茂盛的雜草之後,昔日的牡丹花圃只剩下幾株頑強的野花在風中搖曳。
王修的話語,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將眼前破敗的庭院與她幼時在皇宮各處攀爬的身影、與她口中毒發噬心的慘痛、與她為復仇而踏過的尸山血海悄然串聯。這片土地,對她而言,從來不是榮耀的冠冕,而是浸透血淚的荊棘王座。
王修似乎察覺到楊炯的沉默,側過臉,對著他綻開一個極明媚的笑容,瞬間將那點哀愁驅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的低語只是楊炯的錯覺。
王修起身,裙裾拂過光潔的石凳“好啦,莫讓這些陳年舊事擾了夫君的興致。前面還有幾處景致頗可一觀,夫君隨我來。”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清晨微涼的觸感,輕輕拉住楊炯的衣袖。
楊炯被她拉著起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掠過煀子。那少女依舊安靜地侍立在旁,方才的驚喜紅暈已褪去大半,又恢復了那種帶著輕愁的嫻靜。
她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雙手無意識地交疊在身前,指尖纏繞著腰間絲絛上垂下的流甦。
陽光透過稀疏的花枝,在她淺碧色的襦裙上跳躍,勾勒出單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形。她就像一株生長在廢墟縫隙里的星花木蘭,柔弱,卻帶著一種無聲的、近乎固執的生命力。
三人復又前行。
王修巧笑嫣然,指點著各處景致,聲音清越如初“夫君瞧見那處水車了麼?是仿照大華農家的式樣所建,引的是玉帶河的水,雖只是個擺設,倒也有幾分野趣。還有那邊,是前朝嵯峨天皇留下的詩碑亭……”
她興致勃勃,仿佛要將這宮苑的每一處角落,每一件風物,都細細地掰開了揉碎了,呈現在楊炯眼前。
煀子則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時而因姐姐講述的趣事掩唇輕笑,那笑容含蓄而溫婉;時而在王修目光掃來時,回以一個乖巧的點頭。
她的目光偶爾會飄向楊炯挺拔的背影,帶著一絲好奇,一絲敬畏,更多是小心翼翼的探尋。當楊炯的目光無意間與她相遇時,她便如受驚的小鹿般飛快移開視線,臉頰再次染上淡淡的紅暈,手指將流甦絞得更緊了幾分。
王修的話語滔滔不絕,從一處亭台說到另一處假山,從一株古木講到一段逸聞。她似乎完全沉浸在這導覽之中,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更絕口不提任何與權位、與歸期相關的字眼。
然而,王修引著楊炯前行的方向,卻總是不著痕跡地掠過那些象征著天皇權柄的核心殿宇,那正在重建的三大殿處。
王修只是遠遠指點,並不靠近,但那無聲的暗示,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烙印在楊炯的心上。
楊炯任由她挽著,沉默地听著,目光看似落在四周景致上,實則心緒早已翻涌如潮。
王修越是這般雲淡風輕地展示著倭國的“風物”,越是這般拐彎抹角地夸贊煀子的“穩妥”,他心頭那點被強行壓下的疑慮與冷意就越是清晰。
家族龐大的開支,各條戰線上的巨大投入,李嵬名前車之鑒,還有菖蒲腹中尚未出世卻已牽動家族未來布局的骨血。這些沉甸甸的現實,如同冰冷的巨石,壓在他心口。
終于,當王修引著他來到一處名為“千歲台”的高地,俯瞰著下方層疊起伏的宮殿群,正欲再次開口細數某座偏殿的典故時,楊炯的腳步頓住了。
他側過頭,目光落在王修那張因興致勃勃而愈發光彩照人的臉上。晨光勾勒著她精致的下頜線,櫻花瓣偶爾落在她鬢邊,更添幾分嫵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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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楊炯的眼底卻是一片沉靜的深潭,沒有絲毫漣漪。他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花間的微風
“怎麼?”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入王修含笑的眼眸,“做了這櫻町天皇,便不認我這個‘窮’夫君了?嗯?”
他刻意加重了那個“窮”字,帶著一絲冰冷的揶揄,“今日這般殷勤備至,拐彎抹角,又是引薦煀子,又是細數風物。這般煞費苦心地討好,可是暗地里又盤算了什麼‘壞心思’,要我這‘窮’夫君替你掏空王府的家底,填你這倭國的無底洞?”
王修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挽著楊炯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隔著衣料掐進他的皮肉里。
然而,這失態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下一刻,王修非但沒有松開手,反而將整個身子都軟軟地依偎過來,螓首微側,靠在他肩頭。
馥郁的暖香混合著櫻花的清甜氣息,絲絲縷縷鑽入楊炯的鼻端。她抬起那張足以顛倒眾生的臉,眼波流轉,媚態橫生,帶著一種熟透蜜桃般的慵懶甜膩,紅唇微微嘟起,聲音更是嬌嗲得能滴出水來
“哎呀呀,我的好夫君,你這可真是冤枉死妾身了!”她拖長了調子,帶著無限委屈,“妾身一顆心,日日夜夜都只系在你身上,系在咱們王府上,何曾有過半點旁的心思?”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那春蔥般的縴縴玉指,輕輕戳了戳楊炯堅實的手臂,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和一絲挑逗的意味,“你瞧瞧,你瞧瞧,這倭國的天皇冕旒,壓得妾身脖子都酸了,哪有在長安家里,被你抱著曬太陽舒服自在?”
王修仰著臉,眼神濕漉漉的,如同蒙著水霧的深潭,直勾勾地望著楊炯,帶著一種能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嫵媚“妾身對天發誓,對楊家列祖列宗發誓!”
她聲音陡然變得認真,甚至帶上了幾分淒楚,“妾身絕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王府是妾身的家,夫君是妾身的天!這倭國……”
她環顧四周繁花似錦的宮苑,眼神復雜,“不過是妾身生身之地,也是妾身受盡苦楚之地。如今舊債已了,權柄在握,可妾身心心念念的,不過是替我那苦命的妹妹,將這爛攤子好歹拾掇出個樣子來,為她鋪一條稍能立足的路罷了。”
王修緊了緊挽著楊炯的手,聲音放得更軟,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懇求“五年……夫君,就五年!妾身只求五年時間!五年之後,待煀子能穩穩接住這擔子,將這倭國上下理順幾分,妾身立刻將這勞什子天皇之位丟開,頭也不回地奔家去!”
她眼中瞬間盈滿了無限憧憬的光彩,“到時候,妾身哪兒也不去,就守著夫君,給夫君生兒育女,生好多好多孩子!好不好嘛?我的好侯爺,好夫君……”
最後幾個字,更是拖長了調子,婉轉千回,帶著令人骨頭發酥的媚意,那溫熱的氣息幾乎拂在楊炯耳廓上。她一邊說著,一邊還用那柔軟的身軀輕輕蹭著楊炯的手臂,如同最會撒嬌的貓兒。
一旁的煀子早已羞得滿面通紅,如同熟透的蝦子。她何曾見過姐姐如此嬌媚入骨、毫無顧忌地向著一個男子撒嬌撒痴的模樣?
那一聲聲軟糯的“好夫君”,一句句大膽的“生兒育女”,如同滾燙的烙鐵,燙得她耳根發麻,心口狂跳。她慌忙轉過身去,背對著二人,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發燙的臉頰,只覺得連指尖都在顫抖,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楊炯只覺得一股甜膩的暖香直沖腦門,耳畔是她吐氣如蘭的軟語哀求。這妖精般的女人,太清楚他的軟肋在哪里。
王修將那份熟女的嫵媚風情與楚楚可憐的哀求糅合得天衣無縫,那慵懶姿態下偶爾流露的小壞與撒嬌,更是楊炯無法抗拒的毒藥。
若是平日,這般軟語溫存、投懷送抱,楊炯早已繳械投降,恨不得將她揉進骨血里疼愛。
然而此刻,那“五年”二字,卻像兩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刺破這旖旎的幻象。
五年?談何容易!
王修如今是倭國上下人心所向的“櫻町天皇”,手握兩萬降兵,名分大義盡在掌握。一旦放開手讓她經營五年,以她的心機手段,以倭國根深蒂固的貴族門閥、農奴制度之盤根錯節,豈是區區五年能夠理順?
屆時,她與這倭國早已是血肉相連,利益糾纏。
王府若想繼續掌控局面,必然要源源不斷地投入人力、財力、武力。大華與倭國,遠隔重洋,鞭長莫及,每一次支援都如同用巨網去撈海中的針。
而王府如今的開銷,西夏的發展、金國的布局、高麗的制衡、漠北的前瞻、南疆的平定、江南的航運……
哪一處不是吞金的巨獸?再添上倭國這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整個梁王府的根基都要被掏空。
更遑論,菖蒲那邊,下野銀礦是給金國的重要輸血線,必須確保!陸奧、出羽、下野三地,是控制銀礦、連接金國的咽喉!這些利益,豈能因王修這虛無縹緲的“五年之約”而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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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利益!大局!這些冰冷的字眼如同沉重的枷鎖,瞬間壓過了心頭那點被撩撥起的柔情蜜意。
楊炯眼底最後一絲暖意徹底褪去,如同寒潭凍結。他抽回自己的手臂,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與冷冽“不好!”
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花樹下。
王修臉上的媚笑、眼中的憧憬、渾身的慵懶甜膩,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碎裂。她那張顛倒眾生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比煀子的臉更加蒼白。
“夫君……你……”王修張了張口,聲音干澀發緊,帶著一絲顫抖。
楊炯卻不再看她,目光投向遠處層疊的宮殿,聲音冷硬如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登州的事,才是你正經該管的!倭國這爛攤子,自有該接手的人!五年?哼!你當這是兒戲?還是當王府的錢糧人馬,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海之水?莫要忘了,你是在祠堂里對著列祖列宗牌位發過誓的!李嵬名的路,你休想再走!”
楊炯的話,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王修的心窩。“該接手的人”?是在說煀子無能?還是另有所指?那“祠堂”、“誓言”、“李嵬名”的字眼,更是將她心中委屈和期盼徹底粉碎。
王修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氣和尖銳的委屈直沖頭頂,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理智和算計。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連櫻色的唇瓣都失了血色。
她挺直了脊背,原本慵懶嫵媚的姿態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深深刺傷的倔強和孤傲。她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瞬間蒙上水汽的眸子,死死地瞪著楊炯的側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煀子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對峙嚇得手足無措。她轉過身,看看面沉如水、氣息冰冷的姐夫,又看看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眼中含淚卻強忍著不肯落下的姐姐,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疼又悶。
她下意識地朝王修身邊挪了一步,伸出冰涼的小手,怯生生地想要去拉姐姐的衣袖,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花瓣無聲飄落的簌簌聲,和三人之間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這令人難堪的靜默幾乎要將空氣都壓碎之際,一陣極輕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自不遠處的回廊盡頭傳來,踏碎了這片死寂。
三人幾乎同時循聲望去。
只見回廊的轉角處,日光斜斜地投下兩道修長的身影。
當先一人,身量高挑,穿著一身紅色常服,腰束革帶,勾勒出利落挺拔曼妙的線條。烏發如墨,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在腦後,露出一段光潔如玉的脖頸。
楊渝步履沉穩,面容並非絕色,卻如寒玉雕琢,眉宇間英氣逼人,一雙眸子沉靜深邃,如同古井無波,攝人心魄。
在她身側稍後半步,菖蒲今日穿著一身金國貴族女子常穿的鵝黃色錦緞宮裝,衣料華貴,繡著繁復的纏枝牡丹紋樣。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雖然月份尚淺,衣衫寬大,但在那縴細腰肢的對比下,已顯露出清晰柔和的弧度。
她的面容依舊明艷,只是眉宇間少了幾分昔日的飛揚跳脫,多了幾分將為人母的沉靜與不易察覺的疲憊。
菖蒲並未刻意看向楊炯三人,目光平靜地落在前方,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她一只手習慣性地、帶著一種保護的姿態,輕輕覆在小腹之上。
楊渝的目光淡淡掃過花樹下姿態各異的三人,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沒有絲毫驚訝或探尋,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她腳步未停,徑直朝見月櫓的方向走去,只是在經過他們身側時,腳步略緩。
“快正午了。”楊渝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咱們一家人異國相聚不容易,莫要讓葉子等久了。”
楊渝言罷,不再停留,徑直前行。
完顏菖蒲路過楊炯身側,神色復雜莫名,其中飽含憂慮、無奈和強壓的委屈。隨後看向王修蒼白的面色,一瞥即收,如蜻蜓點水。
菖蒲未再多言,緊隨楊渝,消失在了轉角。
楊炯與王修對視一眼,各自默然,步履沉緩,行向見月櫓
煀子惶惶未敢動,立于殘櫻之下,形單影只。
楊炯忽地駐足,回身問道“你不餓嗎?”
“啊?”煀子驚疑,聲音微小似蚊蚋。
王修轉身,語風溫煦“快來!家宴將啟,別讓姐姐們等久了?”
煀子恍悟,疾趨至王修身側,緊握其手,指節盡白。王修感受到煀子的力道,掌心微溫,目視前路,亦不復言。
時,滿徑落英,簌簌沾裾,清風徐至,攪動千重飛霰,拂面縈身。
二女並行,履碎芳塵,漸沒于緋雪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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