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俏佳人

第785章 江湖再見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著花遲 本章︰第785章 江湖再見

    <今日立秋,諸君且樂歲華過半休愁償,且對西風賀立秋。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塵埃落定,已是三日後的光景。

    一條氏倭國既已覆滅,王修便以中樞令的名分傳下旨意,令全國十三藩盡數進京。這一來是要立定正統的名分,二來也是為著安撫天下人心。

    如今的平安京,早由王修全盤接掌。她除了忙著料理母親藤原定子的後事,其余大半時日,都只在政務里埋著頭。

    萬幸的是,煀子與王修的底方總算還在,藤原道月仔細驗看了再三,決意即刻配藥,七日後便正式開治為二人解毒。

    偏是這局面,倒叫楊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頭七上八下。起初他的盤算,原不過是閃擊倭國,頂到頭也只想著佔了那石見銀礦,再奪幾個沿海港口罷了。

    可他先前猜度王修的身份,猜了不知多少回,總以為頂破天不過是藤原氏的哪位貴女,哪里想得到,她竟是倭國的嫡長公主?

    更叫人犯難的是,她被眾人擁戴做了櫻町天皇,菖蒲又被推為玉藻天皇。這名號與實權的紛爭之所以沒鬧起來,一來是有自己那位“好姐姐”楊渝在里頭鎮著場子,二來呢,自己手里管著所有的軍隊。偏這兩位,又都是自己的妻子,真要鬧起來,總有些礙難。

    可這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又能撐到幾時?

    菖蒲原也不是在意什麼天皇虛名的人,只是她既收攏了部下,總得擺出些姿態來,好叫底下人瞧著,跟著她,斷不會吃了虧去。

    這便是政治人事里頭的纏夾處了。

    有時候,你身在那個位置上,原是身份定著你,許多事,由不得你不表態。

    王修此番召集十三外藩進京,恐怕正是要了結這名實紛爭。

    除此之外,菖蒲與葉子那點誤會,也還橫亙當前。

    雖說菖蒲並非有意,私下里也向葉子陪了不知多少回不是,可這般事體,哪里是說過去就能過去的?瞧著二人如今相處時那份客氣,便知心里頭怕是已生了嫌隙,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熱絡了。

    一想到這些,楊炯坐于陰陽寮觀星台上,心內就如麻團亂攪,倭國初定,千頭萬緒,更有兩位天皇妻子名分未明,兼之葉子與菖蒲間那難解的隔閡,種種煩難,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不由得對空長嘆“這妻子多了,當真是要命呀!”

    話音剛落,忽聞一聲清越之音,帶著幾分久違的熟稔,自階下傳來“哼!如今曉得煩難了?當初招惹那些姑娘時,怎不見你口中抱怨半句?”這聲音清越,如冰泉擊石,穿透五月的微燥空氣,直抵觀星台頂。

    楊炯眉峰微蹙,循聲望去。

    只見那白石階上,一人正拾級而上。五月的天光清亮如水,潑灑在她身上,勾勒出修長挺拔的身影。

    謝令君今日是一身素淨至極的月白細布衫子,非綾非羅,毫無紋飾,唯腰間束著一條天青色絲絛,愈發顯得縴腰一束,身姿如修竹臨風。

    頭上亦是簡素,如墨似漆、光可鑒人的長發並未挽成繁復發髻,只用一根同色的天青緞帶松松束在腦後,長長地垂至腰際以下,宛如一匹上好的玄色錦緞傾瀉而下,偶有微風掠過,幾縷發絲便俏皮地拂過她白玉般的臉頰與頸項,那緞帶亦隨之款款飄動。

    全身上下,竟無半點珠翠妝點,唯獨左腕上籠著一只翠色瑩然的玉鐲,水頭極足,綠意沁人。

    她步履輕盈,右手卻提著兩只沉甸甸的土陶酒壇,粗樸的壇身與她通身清冷出塵的氣韻奇異地交融,非但不顯粗陋,反添幾分江湖兒女的疏朗與不羈。

    那面容,仍是記憶中熟悉的冷艷,眉含黛,目映星,鼻挺直,唇色淡,天然一股拒人千里的孤高。

    只是細看之下,那孤高之中,竟隱隱透出一絲往日不曾有的、極力掩飾的柔弱,如同深秋薄霜覆蓋下的勁草,堅韌之下藏著易折的脆弱。這脆弱,仿佛只對著觀星台上這一個人顯露,少有人見。

    五月的暖風,拂過她單薄的肩頭,月白衣袂飄飄,幾似乘風而來。

    楊炯望著這步步走近的表姐,心頭滋味復雜難言。

    自他魂靈易體,對這位曾當眾予他難堪、言明死亦不嫁的謝家貴女,實無半分舊情牽念。

    然則,謝令君孤身一人,憑著一股子不要命的執拗,萬里奔波,深入這異國戰亂之地,更在海上、在敵陣中救下數名麟嘉衛兄弟的性命,這份膽氣與情義,又令他無法再如從前那般冷面相對。

    此刻見謝令君明顯是精心拾掇過才來尋他,那月白衣衫襯著如瀑青絲,在晴光下竟有驚心動魄的潔淨之美,楊炯心頭微動,唇邊不自覺地漾開一絲笑意,脫口道

    “今日是什麼黃道吉日?竟打扮得這般漂亮?”那“漂亮”二字,說得有些生澀,卻是真心。

    謝令君正踏上最後一級石階,聞言腳步幾不可察地一頓,面上掠過一絲極淡的紅暈,旋即被她眼中浮起的薄怒與一絲羞惱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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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飛了楊炯一個白眼,那眼波流轉間,依稀可見當年那個驕傲少女的影子,只是少了刻薄,多了幾分被歲月磨礪過的風霜與復雜。

    “油嘴滑舌!”謝令君口中嗔著,手臂卻已揚起,一壇酒帶著風聲穩穩當當地朝楊炯擲去。

    楊炯抬手輕松接住沉甸甸的酒壇。謝令君自己則提著另一壇,步履從容地走上這空曠的觀星台頂,竟不言語,徑直走到楊炯身側,拂了拂台沿微塵,便與他並肩坐下。

    兩人之間隔著半尺之距,不遠不近。她並未看向楊炯,目光投向西方天際,越過平安京重重疊疊的屋脊,越過茫茫大海,仿佛能穿透時空,望見那魂牽夢縈的長安故都。

    謝令君拍開自己手中酒壇的泥封,一股清冽中帶著醇厚的酒香立時彌漫開來,似是極熟悉的中原味道。

    楊炯亦默默拍開壇封,兩人誰也沒有提議踫杯,只是各自提起酒壇,仰頭便飲。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灼燒感一路蔓延至胸腹。

    夏風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和遠方海水的微咸,輕輕拂過觀星台,卷起謝令君垂落鬢邊的幾縷青絲,也拂動了兩人沉默的心緒。

    台上唯有風聲,酒液入喉的輕微吞咽聲,以及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過往,在兩人之間悄然流淌。陽光將他們並肩的影子投在光滑的台面上,挨得那樣近,卻又涇渭分明。

    這沉寂如深海氣氛,壓得楊炯心頭有些發悶。他終是耐不住,側過臉,目光落在謝令君沉靜的側顏上,尋了個最尋常不過的話頭打破沉默“听說受了不少傷?”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太過刻意,倒顯出幾分生硬的關切。

    謝令君並未立刻回答。她依舊望著西方,喉間又咽下一口酒,方才緩緩轉過臉來。她的眼神清亮,直直看進楊炯眼底,唇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帶著點揶揄的笑意,全然避開了他笨拙的關懷,反而問道

    “怎麼,如今倒不躲著我了?”語氣輕松,如同談論天氣,可那目光深處,卻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

    楊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頭那點因她萬里而來的感佩和因舊怨而生的疏離攪在一起,沒好氣地頂了回去“我何曾躲你?這倭國天大地大,我躲你作甚?倒顯得我是小肚雞腸之人了!”

    謝令君聞言,並未著惱,只是凝視著他,那目光似要穿透他此刻的皮囊,看進他靈魂深處,去印證那翻天覆地的變化。

    良久,她才輕輕吁出一口氣,如同卸下心頭重擔,聲音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輕嘆“看來,李嵬名的事,真讓你長進了許多。”

    這話語,七分慨嘆,三分不易察覺的悵惘。

    “彼此彼此,”楊炯提起酒壇又灌了一口,辛辣之氣直沖頂門,也沖淡了些許尷尬,“你不也一樣?當初陳郡謝氏捧在手心的鳳凰,如今也能提刀殺人,海上搏命了。”

    這話半是調侃,半是實話。

    “呵,”謝令君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台上顯得格外清脆,也帶著幾分自嘲,“鳳凰?不過是只落了毛、差點淹死的山雞罷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壇,斜睨著楊炯,眼波流轉間,竟有幾分舊時捉弄他的狡黠神采,“倒是你,當年長安城里出了名的浪蕩子,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滅國擒王、威震四海的鎮南侯,左擁右抱,齊人之福呀!嘖嘖,當年姑母揪著你耳朵罵你不成器時,恐怕也沒想到你會有今日呢!”

    謝令君提起舊事,語氣輕松,如同在說旁人的笑話,將那些曾如尖刀般刺傷彼此的過往,裹上一層戲謔的糖衣。

    楊炯也笑了,那笑容里沒有介懷,只有對世事無常的感慨“浪蕩子是真,不成器也是真。至于齊人之福……如你所見,這‘福’字背後,是千鈞重擔,是焦頭爛額。若早知今日,當年……”

    他頓了頓,終究沒往下說,只舉起酒壇示意,“還是喝酒吧。”

    “當年如何?”謝令君卻不放過他,追問道,眼中促狹之意更濃,“當年若知今日,便不來招惹這麼多公主了?還是……當年便該听姑母的話,老老實實娶我進門?”

    楊炯被她自嘲噎住,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只得苦笑搖頭“你這張嘴,還是這般不饒人。”

    謝令君哈哈大笑,仰頭又飲一大口,酒液順著她優美的下頜線滑落,沒入月白的衣領。

    笑聲清越,在風中傳得很遠,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豪放,試圖驅散那重新聚攏的沉默與暗涌的情緒。

    “不饒人?我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罷了!想想當年上元燈市,我當著滿長安勛貴子弟的面,指著你的鼻子罵你‘紈褲膏粱’,說‘便是死也絕不入你楊家之門’……”

    她模仿著當年自己那尖利決絕的語調,惟妙惟肖,說完自己也忍不住搖頭失笑,“那時節,可真真是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啊!只想著掙脫姑母的安排,奔我的‘江湖’去,哪曾想,江湖險惡,遠非話本子里寫的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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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令君笑著,語氣輕松地提起那樁曾讓兩家顏面掃地、讓楊炯淪為長安笑柄的舊事,仿佛在講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楊炯靜靜地听著,看著她在陽光下飛揚的眉眼,心中並無怨恨,反倒生出一種奇異的平靜。那些曾令他切齒的羞辱,經過戰火與生死的淬煉,如今再听來,竟真如隔世煙雲,只余下淡淡的、對少不更事的唏噓。

    楊炯不知為何,也跟著笑起來,接口道“是啊,你倒是奔你的江湖去了,留下我,成了長安城最大的笑料。父親差點打斷我的腿。若非後來……”

    他頓了頓,沒提自己魂靈易體之事,“若非後來被逼得無路,去了西北,只怕我真要爛死在長安了。”

    “所以啊,”謝令君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帶著幾分玩笑的挑釁,“說起來,你倒該謝我當年那一罵。若非我罵醒了你,或是罵醒了‘那時’的你,焉有今日的鎮南侯?”

    楊炯被她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舉起酒壇“歪理邪說!不過,這一路萬里風雨,刀頭舔血,能走到這里,還能坐在這里同我說笑,我敬你這份膽氣!”

    謝令君眼神微微一凝,隨即也舉起酒壇,朗聲道“好!那便敬這陰差陽錯,敬這劫後余生!”

    兩只酒壇在空中遙遙相對,各自仰頭痛飲。

    酒液入喉,那短暫的、刻意營造的輕松氛圍,卻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更為空曠的寂靜。

    陽光依舊明亮,風依舊溫柔,兩人並肩坐著,望著平安京錯落的屋瓦和遠方淡青色的山巒輪廓,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方才的笑語猶在耳邊,可那些被刻意避開的、更深沉的東西,卻在這沉默中無聲地發酵、膨脹,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時間悄然流逝,壇中的酒已下去小半。

    謝令君握著酒壇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她似乎在下定某種決心。終于,她緩緩地轉過頭,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戲謔或疏朗,而是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專注,直直地望向楊炯的眼底。

    “楊炯,”謝令君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靜湖的石子,“你……”

    她頓了頓,仿佛要凝聚全身的力氣,才將那盤旋心頭已久、重逾千斤的問句吐露出來,“你會娶我嗎?”

    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

    楊炯猝不及防,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他握著酒壇的手猛地一緊,壇中的酒液晃蕩起來。他愕然地看著謝令君,看著她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倔強、脆弱、期待與深深恐懼的復雜光芒。

    這問題來得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卻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是他們之間所有糾葛、所有試探、所有未竟之言的最終指向。

    楊炯張了張嘴,喉頭滾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會嗎?”謝令君緊盯著他,不肯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再次追問。

    那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清冷的眸子,瞬間蒙上了一層水光,晶瑩的淚珠迅速匯聚,在她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一陣微風適時拂過,撩起她額前鬢邊的幾縷長發,絲絲縷縷拂過她光潔的額頭和微微發紅的眼角,更添幾分令人心碎的委屈與淒楚。

    謝令君像一只瀕臨絕境、卻又強撐著不肯倒下的孤鶴,等待著最終的審判。那等待的姿態,凝聚了此生所有的勇氣與卑微。

    楊炯望著她強忍淚水的模樣,望著她眼中那近乎絕望的期待。心頭如沸水翻騰,無數個念頭沖撞,應允?拒絕?解釋?推諉?

    每一個選擇都重若千鈞,每一個字都可能將她徹底擊垮或推向不可知的境地。

    楊炯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最終,楊炯猛地提起酒壇,仰起頭,將辛辣的酒液狠狠地灌入喉中,用這灼燒的刺激來逃避那兩道幾乎要將他靈魂洞穿的目光。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回答。

    淚水,終于在那無聲的沉默中,從謝令君的眼眶滾落。

    一滴,兩滴,悄無聲息地砸在她月白的衣襟上,暈開深色的濕痕。謝令君沒有哭出聲,只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

    她看著楊炯逃避般痛飲的姿態,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之光,徹底熄滅了。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揪扯般的劇痛蔓延開來,遠比在海上受的刀傷、在倭國被暗器擦過的痛楚更甚百倍。

    原來,她自以為的釋然,在真正面對這無言的答案時,竟脆弱得不堪一擊。

    謝令君也提起酒壇,不再追問,不再看他,只是仰起頭,學著楊炯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那同樣苦澀的液體。

    酒水混著淚水,滑入喉嚨,又咸又辣。

    兩人依舊並肩坐著,各自的酒壇舉在唇邊,中間隔著那段永遠無法跨越的、名為“過去”的深淵。

    楊炯從未見過謝令君落淚。

    在他的記憶中,無論是當年拒婚時的決絕高傲,還是後來東宮遭難逃出時的狼狽堅韌,抑或是海上搏殺、倭國血戰時的悍勇凌厲,她始終是昂著頭的,像一柄寧折不彎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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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這柄驕傲的劍,竟在他面前無聲地碎裂,淚如雨下。那無聲的悲慟,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他震撼,更令他手足無措。

    一股強烈的酸澀與不忍猛地沖上喉頭,哽在那里,噎得楊炯幾乎無法呼吸。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放下了酒壇,緩緩抬起手,朝著謝令君被風吹亂、粘在淚濕臉頰上的幾縷青絲伸去。

    就在楊炯的指尖即將觸踫到那冰涼濕潤的臉頰時,謝令君卻並未躲閃,反而一把抓住了楊炯伸來的手腕。她的手指冰涼,卻異常有力,如同鐵箍般緊緊攥住。

    楊炯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謝令君已抓著他的手,用力按在了自己淚痕斑駁、冰涼的臉頰上。

    肌膚相觸的瞬間,兩人都如被電流擊中,渾身一顫。

    謝令君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一直壓抑著的嗚咽再也控制不住,驟然爆發出來。她緊緊貼著楊炯溫熱的手掌,將整個臉龐的重量都壓了上去,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瞬間濡濕了楊炯的手背。她哭得渾身顫抖,肩膀劇烈地聳動,不再是無聲的飲泣,而是壓抑了太久、終于破堤而出的悲聲。

    那哭聲里,有對過往任性的悔恨,有對命運捉弄的怨憤,有對求而不得的絕望,更有一種撕心裂肺的告別。

    “我……”楊炯喉頭滾動,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他看著眼前崩潰痛哭的謝令君,看著她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貼在臉上,感受著她淚水的滾燙與身體的顫抖,心亂如麻。

    楊炯想說點什麼,安慰?承諾?解釋?可哪一個字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虛偽。他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啞然,只能任由她緊緊抓著自己的手,哭得肝腸寸斷。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

    謝令君依舊緊握著楊炯的手腕,臉頰貼著他的掌心,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忽然,她低下頭,張開嘴,對著楊炯那只被她淚水浸透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下去。

    楊炯渾身一僵,卻沒有抽回手。他清晰地感受到牙齒嵌入皮肉的尖銳刺痛,甚至能想象到皮膚被咬破滲血的景象。

    然而,那預想中的劇痛並未持續。

    謝令君的貝齒在即將刺破皮膚、留下永久印記的剎那,力道驟然松懈了。她只是那樣含著,牙齒輕輕抵著他的皮肉,如同一個委屈到極致的孩子,用這種方式宣泄著最後的、無言的怨與痛。

    溫熱的呼吸噴在楊炯的手背上,帶著淚水的咸澀氣息。

    片刻,謝令君松開了口。

    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楊炯,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濕,粘成一簇簇,眼中是哭過後的紅,卻奇異地洗去了一些沉重,多了一絲近乎透明的脆弱和決絕。

    謝令君松開緊握楊炯手腕的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魯的率真。

    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悲傷、不甘、怨懟都吸進肺腑,再徹底呼出。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依舊坐著的楊炯,臉上竟綻開一個帶著淚痕的笑容,那笑容異常明亮,如同雨後初霽的天空般澄澈。

    “給你跳支舞吧。”謝令君說道,聲音因哭泣而沙啞,語氣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輕松。

    楊炯愕然,滿眼都是難以置信“跳舞?你?”他下意識地追問,“你何時學的?你不是最看不起那些以姿色取悅他人的伶人伎倆麼?”

    謝令君卻不再回答。她只是又對楊炯笑了笑,轉過身,提著那還剩小半壇酒的酒壇,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向觀星台最高最中心的位置。

    那里,毫無遮攔,是整個平安京視野最為開闊之處,天風浩蕩,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

    謝令君將酒壇輕輕放在腳邊,站定。

    五月的風,比方才更強勁了些,鼓蕩著她月白的單薄衣衫,吹拂著她如墨的長發和天青的發帶,整個人仿佛隨時要羽化登仙。

    謝令君微微仰起頭,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陽光和草木氣息的空氣。再睜開眼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澄淨,再無淚痕,只余下一種近乎原始的、屬于天地自然的野性與自由。

    謝令君緩緩而動,沒有章法,沒有韻律,更沒有柔媚婉轉的姿態。她的舞,全然是隨心所欲的舒展與釋放。

    她猛地張開雙臂,如同大鵬展翅,迎向浩蕩天風,寬大的月白衣袖被風灌滿,獵獵作響,仿佛兩片巨大的、即將乘風而去的羽翼。她踢腿,那動作干淨利落,帶著青萍劍法的勁道,不似舞蹈,倒像凌厲的劍招起勢,裙裾翻飛間,露出同樣素白的里褲和半舊的軟靴。

    她旋轉,長發隨著身體的轉動飛揚開來,在金色的陽光下劃出一道道流動的玄色瀑布,發帶如青鳥的尾翼,在烏黑的波濤中上下翻飛。她時而如蒼鷹搏擊長空,雙臂揮動,帶著千鈞之勢;時而又似倦鳥歸林,緩緩收攏雙臂,微微屈膝,頭顱低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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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動作大開大合,帶著習武之人的筋骨力道,卻又奇異地融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真的韻律。

    風是她的伴奏,陽光是她的華裳。

    謝令君越舞越快,身姿在廣闊的天空背景下,如同一個掙脫了所有束縛、只與天地對話的精靈。那月白的身影在澄澈的藍天下跳躍、旋轉、俯仰,烏黑的長發狂舞如墨龍,每一次伸展都仿佛要將積郁多年的塊壘盡數吐出,每一次跳躍都像是要掙脫大地的引力,飛向無垠的虛空。

    陽光慷慨地灑落在她身上,在她飛揚的發絲、飄舞的衣袂上鍍上一層流動的金邊,熠熠生輝。

    漸漸地,那眉宇間最後一絲陰霾與糾結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近乎孩童般的歡暢,一種放下一切、只在此刻的酣暢淋灕。

    楊炯坐在原地,仰頭望著高台上那忘情舞動的身影,望著那在陽光與風中涅盤重生般的女子,心中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楊炯看著謝令君從痛哭崩潰到此刻的恣意飛揚,看著她將那柄名為“青萍”的劍,重新淬火、鍛打、開鋒,綻放出截然不同卻更加奪目的光芒。

    她是他的表姐,是他童年記憶里驕傲的鳳凰,是他少年時求而不得的執念,是他魂靈易體後刻意疏遠的舊人,也是如今這萬里相隨、救他袍澤、敢愛敢恨的奇女子。

    過往的怨懟、母親的期許、內心的隔閡、對“愛”與“責任”的迷茫,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最終都在這灑脫的舞姿面前,化為一聲長長的、無聲的嘆息。

    不知過了多久,謝令君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最後一個旋身,她穩穩收住身子,背對著楊炯,雙臂在身後隨意地交疊,如同負手觀雲。

    謝令君微微喘息著,肩背挺直如松。然後,她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劇烈運動後的紅暈,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粘在頰邊,可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

    她迎著楊炯復雜難言的目光,朗聲一笑,笑聲清越如鶴唳長空“怎麼樣?平生頭一遭跳舞,不賴吧?”

    楊炯被她那明亮得晃眼的笑容和坦蕩的詢問所感染,胸中那沉甸甸的塊壘似乎也被這笑聲沖散了不少。他站起身,臉上露出一個同樣釋然的笑容,朝著高台上的謝令君,豎起了大拇指,聲音洪亮而真誠“棒!棒極了!謝女俠,好風姿!”

    謝令君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滿足。她抬手隨意地將頰邊汗濕的發絲攏向耳後,動作灑脫自然。

    謝令君的目光深深地在楊炯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清澈見底,再無半分糾纏與怨懟,只剩下純粹的、屬于親人的關切與叮囑,如同長姐對幼弟的殷殷寄語

    “行章,”謝令君喚著他的字,聲音溫和而清晰,“少飲些酒,倭國事畢,早些回家。”

    言罷,謝令君不再多看一眼,俯身提起腳邊的酒壇,轉身,沿著來時的石階,一步一步,從容不迫地向台下走去。

    楊炯望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如初,卻又分明多了些什麼。方才高台上那驚鴻一舞,那朗朗笑聲,那最後深切的叮囑,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頭。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本能地沖前幾步,對著那即將消失在台階下的身影,用盡力氣大喊出聲“去哪呀?!”

    謝令君的腳步在階下微頓,卻並未回頭。清越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開闊與自由,順著風清晰地送了上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游歷天下!為自己活一回!”

    ‘為自己活一回!’這六個字,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楊炯心神激蕩。他看著謝令君即將隱沒在台下的身影,心頭那股莫名的沖動更加強烈,再次揚聲追問“不回家了嗎?!”

    這一次,回應他的是一陣極其爽朗、穿透雲霄的大笑。

    那笑聲里充滿了掙脫樊籠、擁抱天地的快意與豪情,再無半分陰霾。笑聲中,謝令君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觀星台邊。

    緊接著,只听一聲清脆的鞭響劃破長空,伴著一句中氣十足、俠氣縱橫的清叱“觀我舊往,同我仰春!行章,咱們——江湖再見!”

    “駕!”蹄聲䱇䱇,輕快而堅定,自觀星台下響起,一路向北,漸行漸遠,終至不聞。

    楊炯疾步沖到觀星台邊緣,憑欄遠眺。

    但見平安京外,綠野平疇間,二人一驢,踽踽北行。

    驢上女子,月衫若雪,青帶當風,獵獵作金石聲。

    側有童子,總角垂髫,負長劍過頂,其穗及股,搖曳如旌。

    師徒之影,漸行漸渺,終沒于遠山翠靄,杳然遠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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