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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湖之上,天心月小,碎金浮漾;滿池新荷擎翠蓋,幽香暗度,偶爾一尾游魚唼喋,破開水面清圓,蕩起漣漪數圈,旋即又歸于沉寂。四顧唯有蛙鳴斷續,愈襯得這皇家禁苑一角,幽邃得緊。
水畔亭亭立著一人,素紗白裙,恍若月魄凝成。夜風拂過,吹得她裙裾飄飄,似欲乘風而去,偏又被足下這萬丈紅塵牢牢系住。
李淑只靜靜望著湖心那輪被揉碎的月影,一雙桃花眼,本該是瀲灩生春,此刻卻沉靜如寒潭古井,深不見底。那容顏,縱是廣寒仙子臨凡,怕也要自慚形穢三分,只是眉宇間凝著的一縷冰霜,生生隔開了這紅塵十丈的暖意與喧闐。
“嚓……嚓……嚓……”
一陣沉穩而清晰的足音自身後傳來,踏著湖畔濕潤的淺草,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帶著磐石般的分量。
李淑並未回頭。來者已至身側,並肩而立,目光亦投向那滿湖搖曳的荷影。
老太君一身深檀色團花錦緞常服,雖年逾古稀,身板卻挺直如崖畔孤松,手中一根沉沉的紫檀蟠龍拐杖,不過是虛點著地。
月色勾勒出她深刻的輪廓,銀發一絲不亂,唯有一雙老眼,在昏暗中精光內斂,偶爾閃爍,如古墓中埋藏千年的琉璃珠,映著湖光月影,盡是洞悉世情的幽深。
“月是好月,荷是好荷,”老太君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壓過了細微的蟲鳴,“只是這底下,怕早已是暗流洶涌了。白日里朝堂上那番吵鬧,老身耳朵根子到現在還嗡嗡作響。听說江南九道官員調動之事,梁王雷霆震怒,正磨刀霍霍,預備尋幾個不長眼的開刀祭旗呢。”
李淑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山雨欲來,豈非正是你我動手的良辰?梁王被這些子弟黨爭弄得焦頭爛額,分心乏術,于我們行事,更添便利。”
“便利?”老太君倏地轉過頭,那雙精光內蘊的老眼銳利地投向李淑,“公主殿下當真不覺得蹊蹺?葉九齡與石介,雖對新政見解相左,素來也不過是朝堂上打打嘴仗,何曾如今日這般,撕破面皮,鬧得沸反盈天?這架勢,分明已是勢同水火,要分道揚鑣了!”
李淑輕輕搖頭,鬢邊一支素銀簪子在月光下劃出清冷的弧線“老太君多慮了。葉、石二人,本就龍蛇不同穴。一個簪纓世冑,一個寒門翹楚,身後各自聚攏的勢力,更是壁壘分明。積怨日久,如薪積于灶下,只欠一點火星罷了。
前些日子梁王府家宴,這兩人竟已按捺不住,揮拳相向。梁王妃欲做和事佬,也是徒勞無功,白白踫了一鼻子灰。”
“竟有此事?”老太君眼中精光爆射,顯是初次听聞這秘辛。
“千真萬確。”李淑頷首,隨即話鋒一轉,語氣陡然沉凝如鐵,“葉、石之爭,不過疥癬之疾。眼下燃眉之急卻是李𩖸!她早已蠢蠢欲動,李澤更是虎視眈眈。如今時不我待,若再猶豫不決,只恐夜長夢多,悔之晚矣!”
這般說著,她那一雙桃花眸子在月色下凝視著老太君,其中寒芒,竟比刀鋒更利。
老太君面上波瀾不驚,只將手中蟠龍拐杖輕輕一頓,發出沉悶的篤聲“長公主執掌戶部多年,根深蒂固,天下財賦,十之七八過其手。這倒也罷了,”
她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李淑沉靜的臉,“棘手的是她手中那近十萬虎狼之師!宗室勛貴更是唯她馬首是瞻。老身的天波府,雖蒙先帝信重,掌著神策、青龍二衛,听著威風,可神策衛三萬拱衛京師,已是捉襟見肘;那青龍衛三萬精銳,此刻尚遠在西陲西夏故地戍邊,鞭長莫及啊!”
老太君嘆息著,聲音里滿是力不從心的蒼涼,每一個字卻都像秤砣,精準地壓在李淑心頭最急切之處,暗示著天波府“力有未逮”的“難處”。
李淑聞言,面上並無絲毫急躁,反而綻開一抹清淺笑意,她檀口輕啟,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老太君過謙了。天波府乃大華第一將門,功勛卓著,國之柱石。”
她話鋒輕輕一轉,切入要害,“常言道,國賴長君,家需承嗣。天波府這般 赫門庭,若無嫡系血脈承繼香火,光耀門楣,縱有潑天富貴,萬里疆場,百年之後,又當如何?豈不聞‘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李淑微微側首,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眸子直視著老太君陡然銳利起來的雙眸,“放眼滿朝文武,能助令郎楊朗自那西夏苦寒之地安然歸京,承襲天波府百年基業者,除了我李淑,還有何人?”
她上前半步,素白裙裾幾乎觸到老太君深檀的衣角,聲音壓低“老太君,您心中清楚。李𩖸其人,刻薄寡恩,睚眥必報。她可以容忍楊炯獨佔兩衛,卻絕無可能再容忍一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天波府安然立于朝堂!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一旦李𩖸得勢,天波府多年勛業,必遭雷霆之擊,片瓦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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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您比本宮,更該心知肚明!”
李淑這話語,既似蜜糖,又裹著砒霜,將天波府唯一的生路與萬劫不復的死局,清晰地攤開在老太君面前。
湖風驟然轉疾,吹得滿湖荷葉嘩啦作響。
老太君臉上的溝壑在月光下顯得更深了幾分,她沉默良久,那根紫檀拐杖握得死緊,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聲音沙啞而緩慢
“公主殿下深謀遠慮,句句切中要害。只是,長公主勢大根深,宗室三萬千牛衛精兵近在咫尺,定難軍一萬悍卒被收編,更兼其正暗中收攏世家殘部,若待其盡數歸攏,刀鋒磨利,你我倉促起事,無異以卵擊石。勝算幾何?
老身這把老骨頭賠進去不打緊,天波府闔族性命,還有我那苦命的兒……”
她話未說盡,意思卻已昭然若揭。
李淑描繪的藍圖雖美,終究是空中樓閣,她需要更實在的保障,一個能即刻改變力量對比的砝碼。
李淑等的便是此刻,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柔媚,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鋒芒,聲音斬釘截鐵,穿透颯颯風聲
“老太君所慮極是!正因如此,我們絕不能坐以待斃!二十日後,端午佳節,宮中大宴,便是你我動手之時!
萬不可等李𩖸從容調回宗室兵、定難軍與世家殘部。彼時彼刻,你我便真成甕中之鱉,再無半分生機!”
她深吸一口氣,字字如淬火寒冰,“您要明白,李𩖸看似勢大,卻有一致命死穴!本宮手中,握有兩位第三代皇嗣血脈!而她卻只有崔穆清一個倚仗。她絕不敢與本宮玉石俱焚,只要崔穆清一死……”
李淑的眼中掠過一絲冰冷的殺意,“她便如魚離水,似網破鱗,再難翻起大浪!那時,便是您老人家擎天保駕、力挽狂瀾之時!”
李淑向前一步,月華灑滿全身,恍若神妃臨凡,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老太君!你我功成之日,新皇踐祚,天波府便是再造乾坤的從龍首功!百年榮寵,與國同休!令郎楊朗,亦將名標青史,光耀千秋!”
老太君歷經風雨,听了這話,心如古井無波。她布滿皺紋的臉上並未顯露出李淑所期待的激動,反而更添幾分沉郁。
只見其微微垂下眼瞼,遮住眸中精光,拐杖頭輕輕摩挲著腳下的青草,似在掂量,又似在沉吟,半晌才緩緩道“公主殿下謀略深遠,氣魄驚人,老身嘆服。只是這潑天的富貴,從龍的功業,听著雖好,卻終究是畫在紙上的大餅。
老身年邁昏聵,只盼著能早日見到我那不成器的孩兒,安安全全地回到老身眼前,替老身撐起這風雨飄搖的天波府門楣。旁的,也不敢奢望太多。”
這話語意委婉,卻如鈍刀割肉。
她要的,是楊朗立刻、安全地出現在長安。這是交易的底線,是信任的基石,更是天波府傾巢而出的前提。空口承諾,對她這老狐狸而言,一文不值。
李淑心中冷笑,面上卻波瀾不驚,仿佛早已料到老太君會有此一問。她那雙桃花眼在月色下流轉,斬釘截鐵,一字一頓“好!老太君拳拳愛子之心,本宮感同身受!本宮今日便給你一個準信楊朗,十日之內,必歸長安!”
此言一出,不啻驚雷。
老太君渾身猛地一震,霍然抬頭,那雙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死死釘在李淑臉上,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她的皮囊,直窺肺腑,分辨這話語究竟是九霄雲外的仙樂,還是萬丈深淵的回響!
瀾湖風駐,只余下老太君粗重的喘息和遠處細微的蛙鳴。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緩緩流淌。
終于,老太君干癟的嘴唇劇烈地翕動了幾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生生擠出來,帶著孤注一擲的狠絕
“好!公主金口玉言!若我兒十日之內,真能全須全尾地踏進長安城。老身在此立誓,二十日後,端午之前,不僅我天波府青龍衛三萬精銳必自西域星夜馳歸,直抵京畿!老身再另調西域健銳營游騎五千,一並听候公主殿下差遣!”
她緊緊盯著李淑,渾濁的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這“五千西域健銳營游騎”,無疑是天波府秘藏于外的私兵底牌,此刻為了楊朗,為了天波府百年存續,老太君已是傾其所有,再無保留。
李淑听聞“五千游騎”之數,心中雪亮,面上卻依舊沉靜如水,仿佛那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添頭。
她深知,似天波府這等頂尖將門,若無幾支藏于暗處的鋒銳爪牙,反倒不合常理。
當下李淑只微微頷首,素手在袖中悄然緊握,聲音卻沉穩如磐石“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老太君重重一頓手中蟠龍拐杖,那沉悶的篤聲在寂靜的湖邊格外刺耳,仿佛敲定了這樁關乎帝國命運的密約。
誓約既定,老太君不再多言,對著李淑略一拱手,動作干脆利落,隨即轉身,那深檀色的身影拄著沉沉的紫檀拐杖,一步一步,穩穩地踏著湖畔淺草,融入濃重的夜色深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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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那“篤、篤”的拐杖點地聲,由近及遠,漸至不聞。
李淑獨立湖畔,久久未動。夜風愈急,吹得她素紗白裙獵獵飛舞。
方才與老太君一番機鋒暗藏的言語搏殺,雖則達成了目的,卻似抽走了她大半心神,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悄然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微下墜的沉重感。
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覆上自己的太陽穴,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輕輕揉了幾下便就作罷。
“沙……沙……”
兩道比夜風更迅疾、更詭秘的破空之聲自遠處掠來,輕如狸貓踏雪。轉瞬之間,兩道火炭般刺目的紅影悄無聲息地落在李淑身後三步之外,垂手肅立。
左邊一人,身形枯瘦矮小,背脊卻挺得筆直,仿佛一桿插進地里的紅纓槍。一身內監制式的暗紅袍服,漿洗得有些發白,穿在他身上卻透著一股森然的殺氣。
其面皮干癟焦黃,布滿深如刀刻的皺紋,唯有一雙細長的眼楮,開闔之間精光四射,銳利得能刺透人心。
右邊則是個老宮女,身量頗高,骨架粗大,同樣一身洗褪了色的暗紅宮裝。臉上溝壑縱橫,如同久旱龜裂的土地,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眼神卻如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古井無波,只有在看向李淑背影時,才掠過一絲近乎狂熱的忠誠。
這二人站在一處,便如兩尊石像,周身散發著陰冷枯寂的氣息。正是先帝臨終前秘密交付于李淑的最後底牌,潛龍衛的首領,老太監宗愛,老宮女樸不花。
二人齊齊躬身,動作如出一轍的精準刻板,聲音亦是低沉沙啞“公主安!”
李淑並未回頭,只望著湖中動蕩的月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楊朗出發了麼?”
樸不花上前半步,垂首恭謹回稟,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清晰“殿下放心。早在月前,潛龍衛便已遣替身秘赴西夏故地,李代桃僵,替換了楊朗。
北方軍司那頭,障眼法已布下重重疑陣,真假莫辨,無一人知曉替身存在,即便是三公主探查,最後也只能查出“替身”藏在北方。可真正的楊朗,此刻已在潛龍衛一等高手護送之下,安然穿過遼境,正喬裝為大食商隊,日夜兼程東來。沿途關隘,皆有內應。若無意外阻滯,十日之期,必能踏足長安!”
李淑一直緊繃的肩背,在听聞此言後,終于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眼前這兩張枯槁卻寫滿忠誠的臉,聲音壓得極低,卻重逾千鈞
“潛龍衛五百,皆是父皇留與本宮最後的倚仗。你們雖是殘缺之身,可一生榮辱,卻皆系于皇家。
如今乾坤將傾,圖窮匕見。本宮所謀之事,乃開天闢地第一遭。爾等需牢記,務必隱匿行藏,尤其是對摘星處那些高手,更要萬分警惕,一絲一毫的痕跡,都絕不能讓他們嗅到。此事關乎國本,更是我存亡之機,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明白嗎?”
李淑的聲音到最後,已帶上了金屬般的冰冷與威嚴。
宗愛那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牽動,渾濁的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他躬身更低,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殿下放心!老奴等五百潛龍,殘軀朽骨,此生榮華性命,皆為先帝所賜!江湖之上,我等亦是能攪動風雲之輩!殿下所托之事,早已層層推進,滴水不漏!十日之後,必按殿下所定之策,雷霆發動!”
“很好。”李淑微微頷首,眼中寒芒更盛,望向皇城深處那片沉沉的殿宇陰影,唇邊勾起一抹冷冽笑意,“還有一事。給本宮死死盯住王淺予,本宮料她快忍不住了。
待她動手欲取崔穆清性命之時,爾等務必要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她王淺予要殺人報仇,本宮求之不得!”
“謹遵殿下懿旨!”宗愛與樸不花同時躬身,聲音低沉而肅殺。
李淑點頭,不再多言,只疲憊地揮了揮素手。
兩道刺目的紅影沒有絲毫猶豫,身形一晃,已如兩縷被狂風吹散的紅煙,悄無聲息地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
湖畔重歸寂靜,只剩下李淑一人,與這滿湖風荷相伴。
她望著那被夜風揉搓得起伏不定的滿池翠蓋,听著荷葉相撞發出的單調而清冷的啪啪聲,心中萬般機謀、千鈞重擔,此刻竟都化作一片空茫。
一句舊詞,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與孤寂,悄然浮上唇邊,被夜風送遠“
紅粉靚梳妝,翠蓋低風雨。
根底藕絲長,花里蓮心苦。
只為郎君有許愁,不奈如今俱付與”
詞句方歇,風雨來,荷聲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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