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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6章 法禮之爭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著花遲 本章︰第756章 法禮之爭

    榴火初燃,槐煙漸稠。

    五月的長安城,日頭一日毒似一日,燻風裹著御街兩側新柳的飛絮,黏黏膩膩地撲在人面上、官袍上,憑添幾分燥熱難耐。

    大慶殿那高聳的鴟吻映著白晃晃的天光,琉璃瓦下,百官依品階肅立,紫袍朱衣,蟒玉貂蟬,煌煌赫赫,卻也壓不住那從丹墀縫隙里蒸騰上來的、帶著金石地磚被曬熱後的沉悶氣息。

    殿宇深廣,往日里朝會冗長,奏報多是內參邸報早已詳盡的細務,縱有波瀾,亦在樞府與政事堂內消化殆盡,傳至這大慶殿上,不過走個過場。

    故而諸公雖垂手恭立,眼觀鼻,鼻觀心,實則神思倦怠者有之,心猿意馬者亦有之,只盼著那司禮內侍尖細的“退朝”聲早些響起。

    御階之上,兩位公主並立。

    長公主李𩖸,一身玄底金鳳常服,腰懸蟠龍寶劍,鳳目含威,不動如山,目光偶爾掃過一旁的李淑,眼底深處是萬年不化的寒冰。

    大公主李淑,緋羅蹙金翟衣,雲鬢高聳,面容沉靜如古井,唯那微微抿緊的唇角,泄露出幾分刻骨的恨意與決絕。

    二人之間,那道無形的裂痕,比殿上蟠龍柱的陰影更深。

    忽地,地方州府官員述職輪次已至。

    只見一位身著四品緋袍、風塵僕僕的中年官員,手捧一疊厚厚的卷宗,趨步出班,聲如洪鐘

    “臣,權知虔州軍州事許遵,有案奏稟!”

    這一聲,打破了殿中凝滯的沉悶。昏昏欲睡者精神微振,目光齊齊聚向此人。

    “治下虔州女子阿雲,許聘未嫁之時,因嫌其未婚夫韋阿大貌陋家貧,竟于其酣睡田間之際,持柴刀連斫十余下。

    幸未致死,然斷其一指,重傷其身。

    案發後,阿雲懼罪,自行至官府首告。

    臣查《大華刑統》‘諸謀殺其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皆斬!’又,‘妻謀殺夫,已傷者絞!’

    阿雲雖未過門,然婚書已立,納采問名之禮已成,名分早定,實為韋阿大之妻。其行凶之時,心腸歹毒,手段酷烈,罪證確鑿。

    依律,當判絞刑,以儆效尤,彰國法之森嚴,正人倫之大防。此案卷宗在此,伏乞聖裁。”

    許遵聲音朗朗,將一樁發生在偏遠州縣的殺夫未遂案,血淋淋地剖開,擲于這煌煌廟堂之上。

    話音甫落,偌大的大慶殿內,先是一寂,隨即“嗡”的一聲,如同炸開了鍋!

    “嘶……十余刀!斷指!好生狠毒的女子!”

    “未婚亦是夫!禮法豈容輕廢?此等悖逆人倫,當誅!”

    “自行首告?或可減等?”

    “減等?謀殺親夫,傷重若此,首告豈能抵死罪?”

    ……

    議論聲浪漸高,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班列最前方那幾位重臣。

    誰人不知,虔州知州許遵,乃梁王門生,素以精熟律法、剛直敢言著稱?

    他此刻將此案抬上朝堂,絕非偶然。

    未待議論平息,班中已閃出一人。

    只見其人身著五品淺緋官袍,年紀甚輕,不過二十出頭,面容俊朗,眼神銳利如鷹隼,正是新近擢升刑部郎中、深得石介賞識的胡澹。

    他朝御階一揖,聲音清越,條理分明

    “臣,刑部郎中胡澹,有言!

    許知州所奏阿雲案,案情清晰,律條昭然!《刑統•賊盜律》明載‘諸妻妾謀殺故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流二千里;已傷者,絞。’

    此條雖言‘故夫’,然其立法本意,在于嚴懲卑幼謀殺尊長、婦人謀殺其夫之悖逆重罪。

    阿雲既已許聘韋阿大,納采問名,婚契已成,名分已定,自當視同其夫。謀殺親夫,且已致重傷,此乃十惡不赦之‘惡逆’。

    《名例律》又言‘其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

    阿雲雖自首,然其所因者乃謀殺大罪,自首僅可免其‘謀殺未遂’之罪,其‘故殺傷夫’之重罪仍在。

    依律,當處絞刑!

    此乃法之鐵則,不容絲毫寬貸。若因其自首、未成婚等情由而減刑,則律法威嚴何在?綱常倫理何存?天下婦人若皆效此凶頑,恃首告而輕犯夫綱,則人倫崩壞,國將不國。

    臣懇請,依律嚴懲,絞決阿雲,以正國法,以儆效尤。”

    胡澹一番話,引經據典,字字鏗鏘,將法理推至極致,殺氣凜然。

    殿中支持新法、主張峻法嚴刑者,無不暗暗點頭。

    “荒謬!”一聲斷喝,如金石交擊,震得殿梁微顫。

    只見御史台班列中,走出一位身材清瘦、面容古板剛毅的官員,正是以耿介聞名的御史中丞丁凜。

    他袍袖一拂,直指胡澹

    “胡郎中好一篇酷吏之論!只知死摳律條,全不體察人情世故,更罔顧聖人教化之本。

    阿雲一介鄉野弱女,許嫁非人,心生恐懼悔意,此乃人之常情。其行凶固是大錯,然究其動機,非為謀財害命,亦非奸情殺人,乃一時激憤恐懼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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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事後即行首告,足見悔過之心未泯。

    《大禮》有雲‘凡過而殺傷人者,以民成之。’《春秋》之義,原心定罪!

    我大華以仁孝治天下,爾等動輒以‘惡逆’‘絞決’相加,豈是仁者所為?

    再者,婚約雖立,畢竟未行廟見大禮,未成夫婦之實。以‘未婚妻’之身份,即課以‘謀殺親夫’之極刑,法理人情,兩相悖逆。

    此案若依爾等嚴判,非但不能震懾凶頑,反令天下人寒心,以為國法無情,不恤下情。更將陷朝廷于不仁不義之地!

    臣以為,當念其自首減等,憫其情有可原,流三千里足矣。若行峻法,實乃刻薄寡恩,有傷仁德,更違天理人心。”

    丁凜一番話,引經據典,正氣凜然,以“禮”抗“法”,以“仁”駁“酷”,擲地有聲。

    那些崇尚古制、主張寬仁恤刑的官員,臉上露出贊同之色。

    殿中氣氛驟然緊張,胡澹與丁凜,一法一禮,一少一長,一銳一剛,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法條與人情,新法之嚴苛與舊制之寬仁,在這阿雲一案的生死之上,激烈踫撞。

    “丁中丞此言差矣!”大理寺卿張靈出班,“自首減等,乃律法明文,然減等亦有度!謀殺親夫,傷至斷指,此等重罪,豈是流刑可贖?若如此,則《刑統》‘惡逆’之條,形同虛設!禮法之防,蕩然無存!”

    “張卿只知其一!”吏部侍郎呂範反駁,“阿雲行凶之時,不過十三稚齡!心智未全,情急之下,行止失措,豈可與蓄謀已久的凶徒等同視之?且其未婚夫韋阿大,聞其貌寢性鄙,鄉里皆知,此亦非良配!朝廷立法,豈能不顧實情,一味嚴苛?若殺此女,恐傷天地之和!”

    “呂侍郎好一個‘情有可原’!”都察院一位僉都御史冷笑,“若人人皆以‘情有可原’脫罪,則律法威嚴何在?凶徒橫行,良善何依?此女今日可因嫌夫貌丑而殺未嫁之夫,他日便可因嫌子不肖而弒親子!此風斷不可長!”

    “僉憲大人危言聳听!”翰林院一學士朗聲道,“教化之道,在明刑弼教!殺一弱女易,正一方風氣難!當究其根源,此案亦暴露出民間婚聘之弊,盲婚啞嫁,遺禍無窮!朝廷正推行新政,當借此案宣示仁政,寬宥其死,責令地方加強教化,整飭陋俗,方是治本之策!”

    一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部院官員紛紛出列,引經據典者有之,痛陳時弊者有之,甚至有人將阿雲案與地方胥吏催逼、小民生計艱難隱隱勾連。

    大慶殿內,唾星四濺,聲浪如沸。

    支持“依法嚴懲”者與主張“原情寬宥”者壁壘分明,爭執愈演愈烈。

    句句言阿雲,句句卻又分明指向那席卷朝野、爭議日熾的新政。是行峻法以圖強,還是施仁政以安民?

    這阿雲案,儼然成了新政試金石與導火索。

    群臣的目光,在爭吵的雙方間逡巡,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覷向那御階之下,巍然不動、仿佛置身事外的梁王楊文和。

    只見他雙手交疊于身前玉帶之上,眼簾微垂,面色沉靜如水,仿佛殿中這滔天巨浪,不過是清風拂過深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

    然而越是這般沉默,越讓百官心頭打鼓梁王今日,究竟是何心思?許遵奏此案,莫非是得了他的默許?這黨爭之端,莫非已在梁王股掌之中?

    御階最上,長公主李𩖸鳳目微眯,掃過爭得面紅耳赤的群臣,又掠過沉默的楊文和,最後落在李淑那看似平靜無波的側臉上。

    她心中冷笑好個阿雲案!梁王將此案拋出,是欲借機清洗門戶,還是引蛇出洞?無論何種,這水越渾,于她越有利。李淑,且看你沉得住幾時。

    大公主李淑,依舊垂眸而立,殿中的喧囂仿佛離她很遠。

    阿雲?生死?法禮之爭?在她眼中,不過是些無謂的棋子與借口。她只看到楊文和的沉默,石介與葉九齡門下那涇渭分明的爭吵。

    斗吧,斗得越狠越好。她心中那復仇的毒焰,因這預料之外的分裂而燃燒得更旺。

    魏王李澤站在宗室班列前列,面上沉靜如水,內心卻已是狂濤洶涌。他死死盯著石介與葉九齡身後那些激烈爭論的門生故吏,又偷眼看向御階下仿佛老僧入定的楊文和,一個念頭如毒草般瘋長

    裂了!梁王黨這鐵板一塊,終于從內部裂開了!石介的激進新政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連葉九齡這等心腹都按捺不住公開唱反調了!

    此乃天賜良機,他必須立刻聯絡那些對新政不滿、對梁王獨攬大權心懷怨懟的世家勛貴,更要暗中向兩位公主示好!

    不,是向長公主李𩖸示好!李淑那女人,心思太深太毒,不可與謀。只有讓李𩖸覺得,支持他李澤,是壓制李淑、穩定朝局的最佳選擇,他才有火中取栗之機。

    一時間,一絲難以察覺的、混合著狂喜與野心的光芒,在他眼底飛快閃過。

    就在這亂局如沸、人心浮動之際,一直沉默的葉九齡,緩緩出班。他步履沉穩,走到大殿中央,朝著御階方向深深一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與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殿中的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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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公!”他環視一周,目光沉靜,“阿雲一案,案情雖明,情由卻殊為可憫。諸公所爭,法理人情,各有依憑。

    然我以為,斷案之道,貴在衡平。

    此女阿雲,年未及笄,許嫁非偶,心懷恐懼,一念之差,鑄成大錯。其行凶之時,名分雖定,然終究未行廟見之禮,未成夫婦之實。

    若以此即課以‘謀殺親夫’之極刑,處以絞決,未免失之過苛,恐傷天地仁和之氣,亦非聖朝教化子民之本意。

    況其事後自首,悔意昭然,依律亦可減等。

    我觀前代案例,亦有類似‘違律為婚’、‘殺傷未成婚夫’而酌情寬宥者。

    故,我以為,當憫其年幼無知,念其自首悔過,更體察鄉野婚俗之弊,免其死罪,流放嶺南,令其終身思過,以彰國法之仁恕,亦不失為儆戒後來之意。”

    葉九齡一番話,條理清晰,既承認阿雲之罪,更著重強調其情可憫、其境可憐,尤其點出“未成夫婦之實”、“違律為婚”之可能,將落腳點置于“仁恕教化”之上,既是對丁凜等“原情派”觀點的總結升華,更是旗幟鮮明地反對胡澹等“嚴懲派”的死刑主張。其立場,與石介一系的新法峻烈之風,已是大相徑庭。

    葉九齡話音未落,另一側班列中,參知政事、新政實際主持者石介,已是大步踏出。

    他面容剛毅,眼神如電,朝著御階方向同樣一揖,聲音洪亮而沉凝,帶著金石之音

    “諸公!葉相所言‘仁恕’,我不敢苟同!

    法者,國之權衡,時之準繩。

    阿雲謀殺韋阿大,人證物證俱在,其行凶時之凶殘,後果之嚴重,豈是一句‘年幼無知’、‘一念之差’可輕輕揭過?

    婚契既定,名分已立,此乃倫常大防。若因未行廟見之禮而輕縱此等悖逆殺夫之罪,則天下婦人視婚約為兒戲,視夫綱如無物。

    綱常一亂,國基動搖。此非危言聳听,至于‘違律為婚’之說,”石介目光銳利地掃過葉九齡,“此乃臆測,卷宗之中並無明證,豈可因臆測而廢國法?

    自首減等,律有明文,然減等亦有度!‘惡逆’之罪,十惡不赦!首告只能免其‘謀殺未遂’之刑,其‘故殺傷夫’之重罪,豈能因自首而免死?

    若依葉相之言,流放了事,則《刑統》‘惡逆’之條,尊嚴何在?朝廷推行新政,整飭吏治,清丈田畝,所為何來?正是要滌蕩積弊,重樹法度威嚴。

    若于阿雲案上法外施恩,寬縱凶頑,則新政之令,誰人敬畏?地方胥吏,豪強劣紳,必以此為口實,陽奉陰違,視國法如無物。

    此例一開,遺禍無窮。請諸公明鑒,當依律斷以絞刑,以正國法,以儆效尤,更彰新政肅清寰宇、令行禁止之決心。”

    石介之言,句句如刀,鋒芒畢露。

    他不僅直接駁斥葉九齡的“仁恕”論,更將阿雲案的判決,直接與新政的權威、國法的尊嚴捆綁在一起。尤其最後一句“彰新政肅清寰宇、令行禁止之決心”,更是將這場法禮之爭,徹底拉高到新政存廢、國策走向的層面。

    其態度之強硬,立場之鮮明,與葉九齡的“寬宥流放”形成了極其尖銳、絕無調和可能的對立。

    百官嘩然,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在葉九齡與石介二人身上來回掃視。

    只見葉九齡面色沉靜,但下頜線條緊繃,袖中的手指似在微微捻動;石介則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銳利如鷹隼,毫不退讓地與葉九齡對視。

    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硝煙,這哪里還是討論一個虔州女子的生死?這分明是梁王座下,一文一武,一穩健一激進兩大支柱,在新政根本理念上公開的、激烈的、不可調和的正面踫撞,更是“仁恕寬和”與“峻法圖強”兩條路線的公開撕裂。

    “石參政!”葉九齡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壓抑的怒意,“爾口口聲聲國法尊嚴,新政權威!豈不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一味苛嚴,不恤下情,只知以峻法立威,此非治國之道,實乃酷吏之術!爾主持新政,操之過急,嚴刑峻法,已使地方怨聲載道!

    今日借阿雲一案,更欲行此苛酷之刑,豈非欲陷朝廷于不仁不義,使新政蒙受酷烈之名?爾等所為,究竟是欲強我大華,還是欲亂我大華?”

    “葉相!”石介須發皆張,厲聲回應,“爾以‘不仁不義’、‘酷烈’之名相誣,豈是君子之道?

    新政乃強國富民之策,汰冗員、抑兼並、強軍備,哪一條不是為江山社稷、為黎民蒼生?阻撓新政者,無非是動了其盤中之膏腴!爾口稱仁恕,心懷婦人之仁,處處掣肘,事事求穩,名為審慎,實為守舊!

    縱容此等悖逆殺夫之凶徒,便是爾所謂的‘仁政’?如此‘仁政’,綱常何存?法度何在?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爾等所為,究竟是欲穩我大華,還是欲腐我大華?”

    “石介!你休得血口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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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九齡!爾才是包藏禍心!”

    兩人越說越激,言辭已從阿雲案本身,徹底轉向對對方施政理念、乃至個人動機的攻擊。

    那“黨爭”、“掣肘”、“守舊”、“酷吏”的帽子,一頂頂飛來飛去。

    大殿之中,落針可聞,唯有二人激烈爭辯的回聲在巨大的空間里震蕩。

    所有官員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楮,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大華朝堂上從未有過的一幕,梁王座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竟在百官面前,在兩位公主駕前,撕破臉皮,公然互相指斥。

    裂痕?這分明已是深不見底的鴻溝!梁王黨,真的分裂了?

    無數道目光,帶著驚駭、揣測、狂喜、憂慮,如同實質般聚焦在一直沉默的楊文和身上。

    長公主李𩖸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大公主李淑,眼中復仇的火焰似乎跳躍了一下。魏王李澤,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狂喜,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

    就在此時,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梁王楊文和輕微地抬了抬眼皮,並未看爭得面紅耳赤的葉九齡與石介,而是輕輕咳了一聲。

    “咳——!”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

    然而,就是這一聲輕咳,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法旨。剛才還如同沸鼎般喧囂、劍拔弩張的大殿,瞬間死寂。

    所有的聲音,爭吵聲、議論聲、甚至粗重的呼吸聲,都在這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九齡與石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後面的話語硬生生卡在喉嚨里。

    百官齊刷刷垂首躬身,連御階上的兩位公主,身體都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些。

    整個大慶殿,只剩下那巨大的蟠龍金柱和藻井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陰影。

    楊文和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目光並不如何凌厲,卻帶著一種俯視蒼生、掌控一切的漠然與威壓。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阿雲一案,案情曲折,法理人情,各有所執。許遵所奏,依律論罪,本無不妥。”這話,肯定了石介一系的法理依據。石介門下精神微振。

    “然,”楊文和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葉九齡,“丁中丞、葉相所言,亦非無理。女子年幼,許嫁非偶,恐懼之下,行止失措,事後自首,悔意可察。婚約雖立,畢竟未成夫婦之實。若處極刑,確乎過苛,有傷仁和。”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國法固須威嚴,天理人情亦不可輕廢。治國之道,一張一弛。當此之時,與其嚴刑立威,不若示以寬仁,使小民知朝廷浩蕩之恩,亦不失為警醒愚頑之意。”

    楊文和最後定調,聲音帶著一錘定音的力量“著刑部、大理寺復核此案。阿雲謀殺未婚夫韋阿大,致其重傷,本屬重罪。姑念其年幼無知,情有可憫之處,且自行首告,尚存悔意。

    特酌情免其死罪,脊杖二十,發配嶺南瓊州,遇赦不赦。韋阿大傷損,由虔州府庫撥銀撫恤。虔州知州許遵,審案明晰,奏報及時,然教化地方、整飭婚俗不力,罰俸半年,著吏部記檔。此案,以此為終,不得再議。”

    沒有長篇大論的說理,沒有引經據典的辯論。

    楊文和以絕對權威的姿態,直接給出了最終裁決。這裁決,看似和稀泥,實則偏向葉九齡的“流放”主張,但又在“脊杖”、“發配”、“遇赦不赦”上保留了相當的嚴厲性,並未完全滿足“原情派”的期望。

    尤其是對許遵“罰俸記檔”的處置,更顯得微妙,既未否定其依法辦案,又暗責其將矛盾直接捅上朝堂。

    說罷,楊文和不再看任何人,亦不等司禮內侍反應,徑直轉身。那身象征著無上權柄的紫色蟒袍袍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拂過御階冰冷的邊緣,不染塵埃。

    陽光從殿門射入,將他離去的背影拉得極長,投在光潔的金磚地上,仿佛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所有人都被楊文和這最後拂袖而去的姿態震懾住了。那不僅僅是裁決了一個案子,那分明是對自己座下兩大心腹公開分裂、在朝堂之上激烈內訌的極度不滿與失望。

    他最後的“不得再議”四字,更是帶著不容置疑的厭煩與警告。這無聲的怒火,比任何斥責都更有力量。

    百官心中雪亮阿雲是死是活,早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梁王黨內部,石介與葉九齡所代表的新舊兩派勢力,已因新政理念分歧,徹底撕破了臉皮。

    今日大慶殿上這場法禮之爭,哪里是什麼案情辯論?分明是梁王黨分裂、黨爭正式爆發的宣言。

    楊文和雖以無上權威強行壓下此案,但他那拂袖而去的背影,已清晰地告訴所有人,裂痕已生,風暴將至。

    御階上,司禮內侍偷眼看了看長公主李𩖸與大公主李淑。李𩖸面無表情,微微頷首。李淑眼簾低垂,亦無異議。

    內侍這才如夢初醒,扯開尖細的嗓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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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等恭送公主殿下!”百官如蒙大赦,齊齊彎腰拱手,聲音卻帶著幾分心不在焉的雜亂。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刺目的陽光涌入。

    百官如同潮水般涌出大慶殿,個個面色凝重,眼神閃爍,彼此間交換著心照不宣、卻又諱莫如深的目光。沒有人高聲議論,只有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私語在宮牆間回蕩。

    “葉相……唉!”有人搖頭嘆息。

    “石參政!太過剛烈啊!”有人扼腕。

    “梁王今日是真動了怒!”有人心有余悸。

    “山雨欲來風滿樓!”有人低語。

    ……

    出得宮門,官員們各自登轎上馬。

    然而,這長安城的官道,今日注定要格外繁忙。只見無數車轎,並未駛向各自衙門府邸,而是不約而同地分作兩股洪流。

    一股,浩浩蕩蕩,直奔位于城東金水河畔、氣勢恢宏的石介府邸。另一股,則絡繹不絕,涌向城西清靜之地、門庭深幽的葉九齡府。

    石介府前,車馬轔轔,冠蓋雲集。那些支持新政、主張峻法、或本就依附石介一系的官員,乃至一些嗅到風向、急于投靠新貴的投機者,紛紛涌至。

    門房高聲唱喏之聲不絕于耳,府內早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儼然成了新政“峻法派”的大本營。群情激憤者有之,痛斥葉九齡“因循守舊”、“阻撓新政”者有之,更有人摩拳擦掌,誓要在接下來的朝爭中,為新政、為石參政“討回公道”。

    葉府門前,亦是門庭若市。清流老臣、世家代表、以及那些對新政疾風驟雨心懷不滿、擔憂其動搖國本的官員,紛紛前來拜謁。

    廳堂之內,氣氛凝重。眾人或痛心疾首于石介一派的“苛酷激進”、“不恤民情”,或憂慮新政再如此推行下去,必將激起民變,動搖國本。

    葉九齡端坐主位,面色沉郁,雖未多言,但其沉默本身,便是一種態度。他門下智囊,則低聲分析著今日朝堂局勢,為接下來的“穩健”應對籌謀布局。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長安城的萬家燈火,掩不住這權力中心涌動的暗流。

    阿雲案,這個虔州弱女子的生死官司,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五月燥熱的風中,徹底攪動了大華朝堂這潭深水。

    法禮之爭的帷幕已然拉開,其下洶涌的,是更為酷烈、更為赤裸的黨爭。石府與葉府門前的車水馬龍,便是這新黨爭之明證。

    長安官場皆知,大慶殿論虔州女阿雲生死,言非為阿雲,實皆為新法,為權爭。

    此一番爭論,已如利斧劈開堅冰,將梁王黨這艘看似堅不可摧的巨艦,硬生生斬裂。

    自此,新黨與舊黨涇渭分明,壁壘森嚴,再無轉圜余地。

    天下將亂之兆,如五月黃昏天畔墨雲,沉沉壓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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