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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和放下烏木箸,發出一聲極輕卻極清晰的脆響。
他眼皮微抬,目光沉靜如水,掠過地上猶自扭作一團、鬢發散亂、臉上俱掛了彩的兩位重臣,聲音不高,卻似帶著無形的千鈞重壓“氣撒夠了就回來吃飯。”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兜頭澆下。
葉九齡揪著石介衣襟的手猛地一僵,石介箍著葉九齡腰胯的胳膊也失了力道。兩人眼中翻騰的怒火被這驟然降臨的寒冽瞬間凍結,只剩下狼狽與一絲未能盡泄的憋悶。
喘息未定,卻都下意識地松開了對方,各自掙扎著爬起,也顧不上拍打滿身的湯汁油污和塵土,只胡亂理了理歪斜的冠帶,朝著上首深深一揖,啞聲道“弟子知錯了!”
謝南瞧著兩人那副鼻青臉腫、形容狼藉的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都多大的人了!一個個朝廷棟梁,位極人臣的,還跟小時候在王府後院打架滾泥塘那會兒一樣!傳出去像什麼話!”
言語間帶著無奈的真切惱意。
兩人面上更是臊得通紅,尤其葉九齡,素來極重儀容體統,此刻只覺臉上火辣辣,比方才挨的拳頭還燙人,連聲告罪“師娘息怒,是兒孟浪了,污了師娘清目,擾了家宴安寧,實在該死。”
皮卞在一旁早已將最後一塊燒鵝肉慢條斯理咽下,此刻捧著空碟,咂咂嘴,帶著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促狹,插話道“我看哪,他們倆回家才敢可勁兒撒歡兒!橫豎師父師娘跟前,打了也就打了,總比憋出內傷強。”
這話听似解圍,實則更添揶揄。換來的是葉九齡與石介同時投來的、帶著未消余怒的狠狠一瞪。
皮卞渾不在意,只將空碟往旁邊小幾上一放,露出個憊懶笑容。
鄭秋適時起身,柔聲道“二位師兄,快些入座吧。娘為今日這頓團圓飯,從清早便親自在廚下指點張羅,辛苦了一整日。縱有千般道理,萬般爭執,也莫要辜負了娘這片心意。先用飯,天大的事,飯後再議不遲。”
她聲音清越,語氣溫婉,悄然遞去了台階。
葉九齡與石介對視一眼,目光在空中短暫交鋒,旋即各自避開。兩人雖余怒未消,但鄭秋搬出師娘辛勞,又兼恩師方才那不容置喙的“吃飯”二字猶在耳畔,只得強壓下心頭翻涌,各自尋了位置,默然坐下。
丫鬟們早已手腳麻利地收拾了滿地狼藉,重新布上干淨的碗碟箸匙,又添了幾道熱氣騰騰的菜肴。
廳內一時只剩下碗箸輕踫、咀嚼食物的細微聲響,方才的劍拔弩張仿佛被這詭異的安靜徹底吞噬,只留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凝滯。
楊文和端起手邊一盞清茶,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又取過一方素白絲帕,極其細致地揩拭了唇角,動作從容不迫。
他目光緩緩掃過座下四名弟子,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放下絲帕,他方才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近日朝局,暗流洶涌。無論是兩位公主之間的小動作,還是李澤府邸門前的車馬頻密,都非尋常。世家大族串聯頻頻,天波府也跟著動了起來。諸般跡象,皆說明三代皇孫間的齟齬,只怕要提前擺上台面了。”
他略作停頓,那沉靜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值此關頭,我梁王府一脈,只求一個‘穩’字。”
眾人心頭俱是一凜。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當家人定下的鐵規。意味著無論他們內部對新政存有多大分歧,無論石介如何激進,葉九齡如何審慎,在維系梁王府整體穩定、確保大華根基不動搖這個根本前提面前,所有的爭執都必須收斂,所有的暗涌都必須平息。
誰敢在此時因私廢公,因黨爭而壞了大局,便是觸了楊文和的逆鱗,等待的必是雷霆之怒,絕無轉圜余地。
廳內落針可聞,連呼吸聲都仿佛被刻意壓低了幾分。
葉九齡低垂著眼瞼,盯著面前碗中那幾片翠綠的菜葉;石介則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死緊;皮卞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呂祖謙那跳脫的神色也收了起來,難得地顯出幾分凝重。
楊文和見眾人沉默,面上並無慍色,復又端起茶杯,語氣變得如同閑話家常“近來翻看前朝《白虎通義》,其中《黨爭》一篇,頗有些意思。今日家宴,左右無事,便當閑談,說與你們听听。”
他雖言“閑談”,目光所及,座下四人卻如同听到軍令,齊刷刷放下手中碗筷,挺直腰背,神色肅然,做出洗耳恭听之狀。
楊文和擺擺手,示意不必拘禮,卻也不再贅言,沉緩的聲音在寂靜的廳堂內流淌開來“翻遍青史,自上古三代以降,至前梁覆滅,無論王朝更迭,但凡國祚綿延百年之上者,黨爭之禍,幾如附骨之疽,避無可避。
其生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黨爭本身,未必皆是洪水猛獸。政見相左,如車之雙輪,鳥之兩翼,或可砥礪前行,匡正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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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一旦黨爭失控,私欲凌駕于公義之上,門戶之見蒙蔽了家國之思,則必成傾覆社稷、禍亂蒼生之巨患。此乃亡國之始,非危言聳听。”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眾人“究其根源,不外乎三
其一,利也。
權位、財帛、田地、蔭封,此等切膚之利,足以驅人結黨營私,攻訐異己。新政觸動了多少人的膏腴?舊制又蔭庇了多少人的富貴?這便是禍根。
其二,道也。
或崇古法,或尚新變,或重民生,或強軍備,理念之爭,本屬尋常。然執念過深,視異見者為寇仇,則道亦成魔障。
其三,私也。
借黨爭之名,行傾軋之實,公報私仇,借刀殺人,此等宵小,最為可誅。如今朝堂之上,依附你二人者,有多少是真心為這大華天下?又有多少是借你二人之勢,謀一己之私利?你們心中,當有桿秤。”
這番話,如重錘擊鼓,敲得眾人心頭震蕩。
尤其是葉九齡與石介,臉上火辣辣,方才扭打的狼狽尚在,此刻更覺恩師目光如炬,早已看透他們身後那些“追隨者”的嘴臉。
楊文和語氣稍緩,帶上了一種近乎冷酷的籌謀意味“然則,既知黨爭如野火,堵不如疏,滅不如控。若能將其約束于方寸之間,導其力而用之,反可成強國利民之利器。”
他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智者的鋒芒,“其一,劃清界限。
凡涉軍國根本、社稷存續、皇室承繼者,乃不可逾越之雷池。此乃我方才所言‘穩’字之核心。
在此界限之內,任爾等爭執,縱使面紅耳赤,拳腳相加,亦無不可。但若有人膽敢越界,引外力以自固,或圖謀不軌,則休怪為師清理門戶,絕不容情。”
森然殺意,一閃而逝。
“其二,設仲裁之尺。
你二人之爭,如兩虎相搏,若無制約,必至兩敗俱傷,殃及池魚。當有一人,或數人,超然于外,持公心,秉正論。其言,爾等縱心有不甘,亦需傾听、斟酌。此尺,可保爭斗不致徹底失控,淪為私怨泄憤之場。此尺握于誰手?”
他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皮卞與呂祖謙,“自當是心在王府、身在局外、且能得爾等幾分信重之人。”
皮卞眼簾低垂,仿佛沒听見;呂祖謙則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其三,化黨爭為砥石。
新政推行,必有阻礙。九齡一系,多出身舊族,熟諳地方積弊、胥吏手段。子靜一系,銳意進取,敢于破舊。
何不令其相互砥礪?
一方推行,一方監察;一方激進,一方補漏。
子靜,你可將最難啃之硬骨頭,交予九齡門下去‘審慎’處置,看他們如何‘循序漸進’,或能收奇效。九齡,你亦可放手讓石介之人于你勢力薄弱之處大刀闊斧,觀其‘劫富’之果,驗其‘濟貧’之實。
如此,爾等麾下之人,精力用于實事,用于相互監督制衡,總好過用于背後攻訐、相互掣肘。此乃‘以敵制敵’,化阻力為助力之法門。”
楊文和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繼續道“究其根本,爾等須時刻謹記。莫要讓黨爭操控了爾等,而要學會操控黨爭。做執棋之人,莫做盤中之子。
黨爭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水勢洶洶時,築堤疏導;水勢平緩時,引渠灌田。其力,當為爾等所用,為這大華江山所用!”
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又如驚雷炸響。
葉九齡與石介僵坐在那里,腦中嗡嗡作響。長久以來,他們深陷于“新政”與“舊法”、“激進”與“保守”的泥潭,身後簇擁著無數或真心或假意的追隨者,被推著、裹挾著向前沖撞。
恩師今日之言,硬生生將他們從這泥潭中拔了出來,懸于半空,俯瞰全局。
原來那些激烈的政見之爭,竟可轉化為相互砥礪、推動新政的磨刀石。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與掌控感,伴隨著深深的震撼,沖擊著他們的心神。
廳內死寂,唯有燭芯偶爾爆開的輕微“ 啪”聲。
楊文和放下茶杯,打破了沉默“都說說,有何想法?”
葉九齡最先從震撼中回神,他深吸一口氣,眉頭緊鎖,斟酌著開口“恩師洞若觀火,所言鞭闢入里,令弟子如撥雲霧而見青天,豁然開朗。
只是弟子所慮者,一旦依恩師之計而行,弟子或需在朝堂之上,做出些與石師弟針鋒相對、甚至看似‘決裂’之態,以分化引導身後之人。
此等行徑,極易被外人誤解,以為我梁王府內部已然分裂,牆垣將傾。屆時,恐有宵小之輩趁虛而入,借機生事,反倒動搖根本,引發不可測之禍端。此非弟子畏首畏尾,實乃投鼠忌器也。”
楊文和聞言,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聲音平穩無波“九齡,你心思縝密,所慮不無道理。可你要看清楚那些真正的蠹蟲,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家,他們盼的是什麼?
盼的就是我梁王府鐵板一塊,水潑不進,好讓他們可以攀附升遷。可一旦看到‘裂痕’,嗅到‘機會’,他們才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擇‘良木’而棲,或煽風點火,或待價而沽。此等行徑,看似危機,實則為爾等了辨忠奸、清門戶的良機!此其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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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語氣更顯深沉“所謂‘決裂’,所謂‘流言’,不過是手段,是迷霧。真正的棋手,豈會被自己布下的疑陣所困?
為師要你們學會的,是掌控。掌控你能掌控的局勢,謀劃你真正想要達成的目標。至于那些浮于表面的紛擾流言,不過是達成目的途中必然揚起的塵埃。
塵埃落定後,留下的是什麼?是真正屬于你的力量,是你想留下的退路與根基。記住,永遠給對手留一條看似能走的路,而這條路,往往才是真正的絕境。”
這番話說得雲遮霧繞,卻又殺機暗藏。
葉九齡渾身一震,瞳孔驟然收縮。恩師這話難道是默許,甚至鼓勵他在朝堂上,對石介一系做出更激烈的反對姿態?甚至不惜制造“決裂”的表象?
可這表象之下,真正的殺招是什麼?那所謂的“退路”又指向何方?他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恩師的心思如淵似海,他只能窺見冰山一角,卻已覺驚心動魄。
無數念頭在腦中激烈踫撞,一時理不清頭緒,只得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深深一揖“恩師教誨,弟子謹記。”
石介在一旁听得更是心驚肉跳。他性子剛直,對權謀機變本就生疏,恩師這番“化黨爭為利器”、“主動制造裂痕引蛇出洞”的言論,與他素來主張的“一往無前”、“滌蕩污穢”簡直背道而馳。
他再也按捺不住,急聲道“恩師!您方才也言,當下大華最需一個‘穩’字。新政推行,正值緊要關頭,朝堂之上,十之七八皆是我等師兄弟或與王府有舊之人,縱有分歧,亦是關起門來的家事。若依您之計,我與葉師兄在朝堂公然對立,甚至做出‘決裂’之態,豈非自毀長城?
外人見了,必然以為我王府內訌,有機可乘。屆時人心浮動,觀望者眾,推行新政的胥吏若因此懈怠甚至陽奉陰違,新政大業豈非毀于一旦?這如何使得!”
他越說越急,額上青筋又隱隱浮現。
楊文和看著他焦灼的模樣,卻並未動怒,反而輕輕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
他緩緩站起身,沒有直接回答石介的質問,只是目光悠遠地掠過眾人,望向廳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王府的高牆,看到了那風雲詭譎的朝堂與萬里江山。
“你們師娘,”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念著你們小時候都愛吃她親手 的面。特意讓廚房備下了,一人一碗。暖了胃再回各自府邸吧。”
這話題轉得突兀,卻又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情。
就在眾人微怔之際,楊文和已轉身,步履沉穩地向內堂行去。
行至通往內園的錦緞屏風前,他腳步微頓,並未回頭,一首《漁家傲》突然響起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魚龍舞。
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政謾有驚天計。
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天門去!”
吟聲落,玄色的袍角已掠過屏風,消失在通往內園的陰影里。
葉九齡瞳孔瞬間縮如針尖,握著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幾乎要嵌入硬木之中。那銳利的眼神深處,翻涌起滔天巨浪,震驚、駭然、難以置信,最終化為一種近乎瘋狂的明悟。
他猛地看向楊文和消失的方向,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呂祖謙的反應同樣劇烈,他本是歪靠在椅背上,此刻如遭電擊般彈直了身體,手中的酒杯“啪”一聲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酒液迅速洇開一片深色。
他臉上那慣有的嬉笑蕩然無存,只剩下極度的驚愕與隨之而來的狂喜,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嗅到了血腥的獵豹。他下意識地看向葉九齡,兩人的目光在空中驟然相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無法言喻的震撼與了然。
而石介與皮卞,卻如墜五里霧中。
石介緊鎖著濃眉,反復咀嚼著這首《漁家傲》,這字字清晰,無外乎表達撥開雲霧,直上九霄的意思,可仔細一想,好像又跟恩師之前所要表達的意思不相符。
一時間他只覺得恩師此詞氣魄極大,隱有改天換地之意,但這與他方才憂慮的新政穩定有何關聯?
他困惑地看向葉九齡和呂祖謙異常的反應,更覺一頭霧水。
皮卞則是微微眯起了眼,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臉上依舊是那副琢磨不透的神情。他似乎在努力解析詩句中的玄機,但眼神深處更多的是謹慎的觀察。
恰在此時,幾名丫鬟捧著四個青花海碗魚貫而入。
碗中熱氣騰騰,盛著細如銀絲的面條,湯色清亮,上面臥著碧綠的菜心、嫩黃的蛋皮絲、還有幾片薄如蟬翼的醬色肉片,香氣撲鼻。
然而,此刻這四碗熱氣騰騰的面擺在四人面前,卻再無半分溫馨。方才的扭打、恩師的訓誡、那石破天驚的詞句,早已將所有人的心緒攪得天翻地覆。
葉九齡挑起幾根面條,動作僵硬。他腦中轟鳴,反復回響著這首《漁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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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的意思……難道是……要行那……?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意與灼熱交織的洪流在胸中沖撞。
呂祖謙也端起碗,卻食不知味,目光灼灼,似有火焰在燃燒,嘴角甚至勾起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弧度,仿佛看到了無比壯闊的圖景正在眼前展開。
石介食不甘味地扒拉著面條,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仍在苦苦思索那詞句與自己新政困局的關系。
皮卞則慢條斯理地吃著,眼神卻不時瞟向魂不守舍的葉九齡和興奮難耐的呂祖謙,又看看困惑的石介,心中那模糊的猜測漸漸清晰,卻更添了幾分凝重。
一頓本該是撫慰內心的家常面,吃得四人心煩意亂,思緒各異。
待到碗底漸空,謝南由丫鬟攙扶著緩緩起身。
她臉上帶著溫婉的笑意,目光慈和地掃過座下神態各異的孩子們,仿佛方才那場鬧劇和之後的驚濤駭浪從未發生。
“行啦!面也吃過了,氣也順了,以後都常回家看看。別整日里就知道鑽在衙門里,埋首在奏章堆中。這大華天下,離了你們幾個,難道就不轉了?” 謝南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豁達與母性的包容。
隨即擺擺手,任由丫鬟小心地扶著,步履安穩地向內室走去,只留下一個溫婉而堅韌的背影。
鄭秋連忙起身,恭敬地送走謝南。
待謝南身影消失在內室門簾後,她才轉過身,臉上重新掛起得體的淺笑,依次將葉九齡、石介、皮卞送至府門。
阿福早已提著燈籠在階下等候,最後輪到呂祖謙。
鄭秋溫言道“呂師兄,廂房已收拾妥當,讓阿福引你過去歇息吧。”
呂祖謙卻並未挪步,臉上又恢復了那副跳脫不羈的笑容,只是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的亢奮光芒。“弟妹且慢!”
他笑嘻嘻地叫住鄭秋,轉身從方才放在小幾上那幾個大包袱里,一陣摸索。
很快,他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用素色軟緞仔細包裹的物件。走到鄭秋面前,收斂了幾分嬉笑,帶著一種鄭重的隨意,將軟緞一層層揭開。
里面露出的,竟是一枚玉佩。
這玉佩形制頗為新奇,非龍非鳳,也非尋常的平安扣或子岡牌。其主體竟是一只蜷曲盤繞、似蛇非蛇、似龍非龍的神獸,線條古拙雄渾,帶著一種洪荒蒼莽的氣息。
獸首微昂,雙目以極細的金絲瓖嵌,在燭光下閃爍著幽微而靈動的光芒。獸身盤旋的間隙,巧妙地鏤空出雲雷紋飾,古樸神秘。
玉質是極為罕見的深海凍青,通體瑩潤,內里仿佛蘊藏著流動的青色雲霧,觸手生溫。
“喏,”呂祖謙將玉佩托在掌心,遞到鄭秋面前,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輕松,“這是前些日子在兩浙路巡查,路過括蒼山深處一座破敗古剎避雨。
嘿,你猜怎麼著?那廟里就剩個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僧,守著幾尊掉漆的泥菩薩。我看他可憐,把隨身帶的干糧分了大半給他。
臨走了,這老僧非拉著我,從佛像底座一個破洞里摸了半天,掏出這麼個玩意兒塞給我,說是與我有緣,說是齊朝什麼大祭司埋下的古物,能闢邪祟,護佑血脈綿長。
我瞧著這獸樣子怪模怪樣,玉倒是塊好玉。想著弟妹你如今掌著偌大王府,勞心勞力,行章又不在身邊,將來添了小佷子小佷女,這玩意兒雖不值什麼錢,倒也算個新奇有趣的玩意兒,給他們戴著玩,沾沾喜氣也好。”
他絮絮叨叨,說得煞有介事,仿佛真是隨手得來的小玩意兒。
然而,鄭秋是何等聰慧剔透之人?她目光落在那枚造型奇古、氣韻非凡的蟠螭玉佩上,心中已是驚濤駭浪。
蟠螭!螭乃龍屬,無角,象征輔佐、守護,非帝王之象,卻也是王佐重器。此玉質之珍稀,雕工之古拙,絕非尋常古剎老僧所能擁有。
呂祖謙此刻將此物相贈,言明是給楊炯未出世的孩子,其用意昭然若揭。他呂祖謙,這位手握兩浙財賦、位高權重的兒徒,是在以這枚象征守護與輔佐的蟠螭古玉,向楊炯未來的子嗣,表明他堅定不移的立場。
他效忠的是楊炯這一脈的血胤,是梁王府未來的正統承繼。而非王府內任何可能因王妃再次有孕而起的其他心思。
這哪里是送玉?分明是獻上投名狀!
鄭秋只覺得一股暖流伴隨著巨大的壓力瞬間涌上心頭,指尖都有些微微發顫。她強自鎮定,伸出雙手,極其鄭重地接過那枚玉佩。
“呂師兄……”鄭秋抬眸,眼中波光流轉,有感激,有凝重,更有一種了然于心的默契,“此物太過貴重,也太過奇巧。弟妹代行章,代我們未出世的孩子,謝過師兄這份‘佛緣’了。”
她將“佛緣”二字咬得極輕,卻意味深長。
呂祖謙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嗨,不值什麼!弟妹喜歡就好!行了行了,天也晚了,你們也早些歇著。小福子!”
他揚聲招呼階下提燈的阿福,“走,帶路!我今兒也乏了,得好好睡他一覺!”
說罷,竟真個不再看鄭秋,轉身大步流星地跟著阿福,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深沉的轉角處,只有他那標志性的大嗓門隱隱傳來,似乎在逗弄阿福什麼。
喧囂漸遠,夜風掠庭,鄭秋獨立正廳階上,心如東海之浪,澎湃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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