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趙佑,他從一出生就是大宋太子,國朝唯一得繼承人。
年幼時,他尚不明晰這重身份究竟意味著何種分量。
身旁伺候的小黃門曾對他說︰“殿下,將來您做了帝王,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想做什麼便能做什麼,舉國上下的生殺大權、富貴貧賤,皆在您一念之間。”
他陡然間感到肩頭的責任重若千鈞。
他望著宮牆巍峨,心中滿是困惑︰他實在不明白該怎麼才能讓天下賢能之士都甘心俯首听令?又該如何擔起這萬里江山的興衰?那時的他,只覺得坐在龍椅上的爹爹無比厲害。
次日,阿娘便將他身側當差的小黃門發往皇莊充役。
阿娘那日將他叫過去,與他講了許多。
他那時還小,大多話語已在時光里模糊了輪廓,記得不甚清楚,卻清晰得記住了阿娘講的陳勝吳廣起義,他們喊出了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講到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那句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的讖語,如驚蟄的雷火劈開混沌。
他這才驚覺,這世間從無永恆的,哪有所謂的天經地義的階層劃分。
國朝底層的百姓縱如草芥亦有破土而出的聲浪與力量,螻蟻之眾不可輕辱,微末之光亦可燎原。
那時候,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小民是不可欺的。
阿娘為他講了秦皇漢武的豐功與苛政,又攜他踏入佛寺。殿中佛像垂眸悲憫,以慈憫目光俯視眾生;她知道阿娘是想告訴他,帝王的視線不該只仰望天命,更需如神佛般,低眉凝視那生存在底層里的黎民百姓。
從那一刻,他懵懵懂懂的,似乎懂了一些以往從未想過的問題。
阿娘不喜歡懲罰別人,即使貴為皇後,她好像看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她好像理所當然的就是這麼認為的,就像大多數人都認為默認尊卑有序般自然。
他不明白,為什麼阿娘心里覺得眾生平等,為何從不宣之于口?他和爹爹一定會幫助阿娘的。
長大後,漸漸的他就明白了,阿娘心里這樣覺得,並且願意這樣做,這本就是她自己堅守的處世之道,與旁人無關。
上行下效,命婦們自然會效仿皇後的行事,來迎合上意。
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遠比用明文條規強行約束更具力量,也少了些惡言。
若是真的公開說出,于大宋的禮教秩序而言,沖擊是無以復加的。
當他頭一回听到朝臣在私下里稱頌 \"陛下英明神武\" 時,他真的是一個大震驚,這說的竟是他爹爹?還英明神武?他明明是個幼稚鬼,好不好,雖然,他也是我最愛的父親勉強)。
他成婚的前一日,爹爹傷感了許久,他听見爹爹對阿娘輕嘆,“我兒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
爹爹又和阿娘說了許許多多他幼時有多乖巧懂事,有多可愛,他躲在廊柱後正听得眼眶微熱,正感動的一塌糊涂。
結果,爹爹話音陡然轉了調子,帶著如釋重負的喟嘆︰“那臭小子從小就沒有個孩子樣,如今可終于要成婚了,他也該接過我身上的擔子了。我們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我們以後先去泉州好不好?然後再去禹州?我想看看爹爹以前生活過的地方,接著去西北……”
那話音里的雀躍簡直要漫出窗紙,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眶,哼,合著就是他自作多情了唄,就是多余的他,一天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