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這馮斂想到什麼新的玩法。
“小子,听說你有點能耐?今天我就大發善心——放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出去。”
孩子們怯生生地看著他,有的已經餓到眼神呆滯,有的雙腿瘸著,有的衣服被燒得只剩一塊布。
朱裕同眉頭一皺,隱隱察覺不對。
果然,馮斂隨即低聲對獄卒道︰“這批小雜種的父母還活著?放出去,自然會來找他們。抓緊時間盯著,男的全充軍送北原礦場,女的嘛……送去郡守府挑挑,容貌好點的送禮給仙府,那幾個精致的,給李家公子選妾。”
“至于剩下的……”他舔了舔唇角,
“賣去雁南坊,老鴇最愛這種‘家破人亡’的臉。”
獄卒們發出一陣低笑,眼中皆是病態的興奮。
這一刻,朱裕同怒火翻騰,血氣逆流。
他猛然沖上鐵欄,怒聲吼道︰“你們禽獸不如!如此行徑,也配為人!”
馮斂不怒,反而慢悠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一手掐住朱裕同的下巴,冷笑道︰“小雜種,別跟我談人。你以為這天下是講理的?這是權力的天下,拳頭的天下,神仙說你死,你就得死!”
“就算你再會吼,也不過是被關在籠子里的狗。”
他輕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朱裕同臉上,轉身離去。
“放人!”他命令。
牢門開啟,幾十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被獄卒驅趕著走出,個個面露驚恐,卻不敢違抗。
朱裕同一手抓著鐵欄,雙目通紅,指甲幾乎陷入肉中。
他知道這些孩子出去之後,等來的不會是自由,而是血淋淋的新一輪獵殺。
他看著他們瘦小的背影,一步步走出囚牢,眼神深處,是壓抑到極致的滔天怒意。
那一刻,少年心中升起一個念頭。
——若不殺盡這世間黑暗,便無資格談光明!
朱裕同沖出囚牢的那一剎,烈風撲面,卻並未帶來一絲“自由”的喜悅。
夜色如墨,亂雲低垂,遠處殘月被破敗的城牆擋去半邊。
天地之間,沒有半分溫度,仿佛連星辰都怕這片血腥人間,選擇閉眼不視。
他剛穩住身形,便猛地轉身,腳步急促地奔向那牢房最深處的一個角落。
那個地方,有一個他牢中見過一面的女孩。
那小女孩,名喚“阿璃”。
十三四歲的年紀,面容清秀如畫,眉眼宛若新月橫斜,唇色蒼白,卻仍透出幾分天真。
她本應是鄉野小戶中最精致的女娃兒,若生于太平盛世,只怕幾年後便是人家口中的“驚才絕艷”,是那文會詩台上捧花吟詠的佳人。
可此刻,她瘦骨嶙峋,一身囚衣寬大,眼窩深陷,頭發干枯如枯草,指甲因缺乏營養而泛白開裂。
但即便是這樣,她那嬌弱的面龐似乎讓她的氣質更上一層樓。
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角落,眼神空洞,卻仍固執地抱著一塊早已風干發硬的包子。
朱裕同來到她面前,一把將她拉起,聲音沉急卻盡力壓低︰“走!阿璃,不能留下來!你听我說,這些人要的不是你們,是你們的父母,是你們的……貞操與順從!”
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著牢門處的方向,那些守兵正在驚醒,火把一盞盞亮起,如鬼火般朝著這邊撲來。
“你以為他們放小孩出來,是仁慈?”朱裕同咬牙道,
“不,是為了讓你們那些早已被剝奪一切的父母願意回來,為了情感,為了親情,走進陷阱!你若出去,下一刻,就是那些官人們的掌中物了!”
可他沒想到,阿璃听完後,卻輕輕地笑了。
那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不是嬉笑,也不是瘋笑。
而是,那種仿佛已然接受宿命的苦笑——像一只被壓在屋檐下的小雀兒,在風雪里顫巍巍地抖著羽毛,卻依然試圖展翅。
她望著朱裕同,那雙過早經歷苦難的眼楮里,並沒有過多的驚訝與恐懼,反而柔和下來,竟露出幾分感激之意。
“小哥……謝謝你。”她輕聲說,聲音沙啞卻溫婉,
“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我若不出去,又該怎麼在這亂世里活下去呢?”
朱裕同一愣,喉頭發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阿璃指了指自己胸口,淡淡道︰“我爹,是個紡布的匠人,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病死了。後來戰亂,匠鋪被燒,爹被抓走,我就被送進了這地方……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的打算?我比你早看透。”
她眼眶泛紅,卻努力讓淚水不流出來︰“可如果我不出去,萬一有一絲希望,萬一他們肯放我一條活路,我就……還能給自己留一口氣。”
“哪怕是苟活。”她低聲補充道。
“你知道嗎?”阿璃仰頭看著他,蒼白的臉龐映著天牢盡頭那一點微弱的燈火,
“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死不怕……怕的是死了都沒有人記得我活過。”
“若是要被糟蹋……我會咬舌自盡。可要是能活——哪怕是像條狗那樣活,我也願意。”
朱裕同喉間發澀,心頭像是被千斤重石壓住。
他張口,卻不知如何反駁。
他突然意識到,這才是亂世最真實的底色。
不是鐵血,不是仇恨,也不是榮耀。
而是那種深刻骨髓的“活著”,哪怕只是呼吸的權利,也是被爭奪來的。
他望著阿璃,忽而像是望見整個人族最底層的縮影——那些在塵土中掙扎、被權貴戲耍、在神佛腳下被踩爛的人們。
“你出去之後……”他聲音低沉道,
“若有人欺你、辱你,記得……記住他模樣。”
“有一日,我朱裕同若還活著,會替你討回來。”
阿璃眼中終于有淚光滑落,她低頭,像是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好。”
“我信你。”
那一刻,夜風吹進天牢,卷起塵土與寒意。
朱裕同眼神堅定地望著她踏入那狹長黑暗的通道,遠方的燈火若隱若現。
他知道,那是亂世唯一的出路。
也是一場……沒有光的賭局。
但她,還是走了。
朱裕同此刻的他什麼事都做不了。
而他,望著那破敗的牢門,轉身提起囚徒尸體下撿來的一柄匕首,一言不發地走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