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終究來了。
太陽東升西落,從不因人意願不升不落。
盡管蔣至明在被窩中乞求許久,但卯時鐘聲響起之時,他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認命起床,洗漱穿衣。
他得先去一趟皇城,等著工部和戶部的侍郎大人,先在門口寒暄幾句,再踏上各自馬車,墩墩趕去洄河壩。
馬蹄規矩響起,他心口也跟著一上一下,本想數著跳動了多少下,卻不小心數睡著了。
“大人,醒醒。”
當他被侍從輕輕推醒之時,馬車已停在一處陌生地界。
掀開車簾,連綿的灰白色巨獸震懾人心,他忍不住嘆道︰“本官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如此緊要關頭,竟還能睡著!
不要侍從攙扶,他自己下了馬車,笑著走向了官員堆堆。
除了他這個主驗官外,工部、戶部、都水監都派了官員“協助”他驗收。
工部來人,是新上任的侍郎官——周痕霖。
听聞盧嗣初那個畜生下台後,工部一侍郎位空了倆月,被這位“撿了便宜”。
瞧著對方臉上的笑,蔣至明想——若自己也在不到四十的年紀,便當上六部侍郎的話,臉上那笑可能更不值錢。
如何不春風得意呢?
再看戶部來人,也是侍郎官——陳省身。
听聞陳侍郎與沈大人有些私交,他得討好著些。
最後看都水監來人——不高不瘦,不矮不胖,樣貌平平。
他不認識。
但之前上車听侍從提過,對方是都水丞,喚吳題。
據他猜想,吳題當也是個木偶人,身上掛著和他一樣的絲線,今日只用點頭賠笑就成。
瞧著幾人低聲交談,他趕緊加入進去︰“本官下車動作慢了,呵呵。諸位大人,可是沈大人還沒來?”
陳省身神色怪異地瞧他一眼,隨即望向壩上入口。
蔣至明隨之看去,笑容微僵。
只見沈箏幾人早等候在入口處,而他們所等之人,便是他這個主驗官!
“造孽!”
低聲罵了自己一句,他趕緊攏起袖子,快步過去,“本官來遲,諸位大人久等,久等!”
看著他那不值錢的笑,沈箏微惑。
驗收官都......如此諂媚嗎?
“是下官幾人來早了。”她斂起神色,一一行禮︰“下官沈箏,見過諸位大人。迎驗事宜已準備好,還請諸位大人移步壩內。”
在幾位驗官中,蔣至明官階雖不是最高,卻是天子欽定的主驗官,故而今日,就連陳、周兩位侍郎都得跟著他走。
隨著數道目光落在身上,他硬著脖頸,提步跟上沈箏。
“沈大人。”他喚了一句,加快步伐與沈箏同行,“按驗收冊規定,先進行文書三驗吧。”
所謂“文書三驗”,便是“物料出入核驗”、“賬冊核驗”與“工匠名錄核驗”。
至于核驗之人,肯定不是他蔣至明咯。
沈箏帶著一行人走向驗收棚。
工程驗收,核驗文書、檢查工程質量,乃重中之重。
雖然眾人心中都清楚,今日可能就是走個過場,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
陳省身和戶部吏員開始核驗文書與賬冊,蔣至明在一旁看著,頓感頭大,但還是裝模作樣地附和點頭。
一陣又一陣風從棚中穿過,原本露了個頭的太陽,不知何時藏了起來。
“今日好像有雨。”蔣至明低聲道。
本沒想和誰攀談,但都水丞吳題卻接了他的話︰“汛期就快到了,若是雨勢過大,洄河便得盡快投用,免得溯河水位快速上漲,待到那時,便不好開閘了。”
蔣至明表面認同,心中卻想——得多大的雨,才能使溯河水位暴漲?
一個時辰過去,壩上的風更急了。
天空低沉灰黑,各色官袍翻飛,陳省身壓著袖口,在戶部驗收冊上落下最後一筆。
“沈大人,文書過驗,可繼續驗收。”
將亂飛的鬢發夾在耳後,沈箏在前引路︰“還請諸位大人移步,驗收壩體與閘口。”
壩體和閘口由工部、都水監合驗。
對周痕霖來說,這是他新官上任“第一把火”,故而他很是積極,半步不落地跟著沈箏。
反觀吳題,好似有些心不在焉,遲遲不動腳跟上眾人步伐。
“吳大人?”蔣至明回頭看他又抬頭看天,頓了頓,問︰“你可是擔心天公不作美,待會兒下雨?”
這人也忒杞人憂天,不過是頭頂蓋了片烏雲,便跟見了貓的耗子似的,辦起事來畏首畏尾。
吳題眼神歸位,提步笑道︰“是,許是見過汛期水勢,下官心中總是免不了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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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吳題將手縮回袖中,回以一笑︰“確實是下官杞人憂天,洄河工程如此宏大,汛期定當無虞。”
蔣至明神色幾不可見地一愣,又立刻恢復正常。
對比文書三驗,壩體與閘口核驗會更加復雜。
周痕霖站在壩體上,風吹得他官袍獵獵,只听他道︰“按照之前所定,本官先率工部檢驗閘板、閘墩、水哨等處,吳大人帶人檢驗壩體。一檢完成後,雙方再輪換檢驗。”
他們分工明確,左右四散,沈箏與曾同實等人則各跟一頭。
“沈大人!”蔣至明選擇跟上沈箏,笑呵呵地與她交談︰“听聞李神醫隨你一同來了上京,他老人家可暫居于貴府?”
看著他那憨厚的笑,沈箏點頭︰“正是。之前下官從李大夫口中,听過您事跡,甚是佩服。”
方才初見,她愣是沒反應過來,對方就是“以身試痘”的興寧知府,蔣至明。
被她如此一夸,蔣至明很是不好意思。
世人都說他大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怕死得很。
二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蔣至明忽然轉頭四看,見四下無人後,嘴唇微動。
“沈大人,其實在昨日之前,本官都未曾想過,自己能任這主驗官。”他哈哈一笑,又似是不經意道︰“說來也巧,昨日剛接到委任,府上就來了客人。但本官這身子實在不爭氣,一激動就上不來氣,便沒能親自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