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魯哀公二年的初夏,楚國葉邑的官署里彌漫著新麥的香氣。葉公沈諸梁穿著繡有犀兕紋樣的楚式深衣,左手捻著三縷長須,右手食指在案上的竹簡上輕叩︰“仲由啊,你隨孔夫子周游多年,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子路猛地挺直腰板,腰間的佩劍鞘撞到朱漆門柱上,發出 “當” 的一聲脆響。他想起夫子在陳蔡之間的破廟里,就著漏下的月光講 “克己復禮”,野菜湯涼了也顧不上喝;想起在衛國驛館,夫子為辨析 “衛君輒與蒯聵孰是”,與子貢爭到後半夜,燭芯結了燈花也不剔 —— 可這些碎片怎麼拼成一個完整的夫子?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憋出句︰“夫子…… 夫子很厲害。”
葉公捋著胡須笑了,案上的銅壺滴漏 “滴答” 作響,像是在催促答案。子路的臉漲得通紅,粗布襦裙的領口都被汗浸濕了。
回到城南的驛館時,暮色已漫過護城河。孔子正坐在窗前刪訂《詩經》,手里的青銅刀筆在竹簡上劃過,留下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的刻痕,案頭的陶碗里,半塊糙米餅還冒著熱氣。“夫子,” 子路把葉公的問話復述一遍,懊惱地捶了下自己的大腿,“由笨嘴拙舌,說不清楚。”
孔子放下刀筆,抬頭時鬢角的白發在夕照里泛著銀光。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論語?述而》記載的這段對話,像一幅用月光和燭火繪成的自畫像。“發憤忘食” 不是餓肚子的蠻干,是 “士不可不弘毅” 的使命在燃燒;“樂以忘憂” 不是傻樂,是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的通透;“不知老之將至” 不是記性差,是 “仁以為己任” 的專注讓時光失了重量。這種精神,藏著儒家最珍貴的密碼︰生命的長度有限,燃燒的亮度卻可以無限,正如《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奮進本身就是對歲月最好的反抗。
一、葉公問孔子︰沉默背後的認知困境
葉公沈諸梁在楚國是個傳奇。《左傳?哀公十六年》說他 “食采于葉”今河南葉縣),治下的葉邑 “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左傳?僖公四年》),是楚國北方的屏障。他平定白公勝之亂時,曾 “杖鉞而誓曰︰‘國人有不听吾言者,死’”《左傳?哀公十六年》),手腕強硬如鐵;可治理葉邑時又 “修溝洫,勸耕桑”《水經注?�水》),把荒蕪的邊境變成了糧倉。這樣一個務實的改革派,對孔子這種 “席不暇暖” 的理想主義者,好奇里藏著審視。
子路 “不對” 的背後,是認知的迷宮。他跟著孔子從魯國走到楚國,見過夫子在朝堂上 “侃侃如也”《論語?鄉黨》),也見過在陋巷里 “飯疏食飲水” 的淡然;見過對弟子 “誨人不倦” 的耐心,也見過斥季氏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的剛烈。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璣,怎麼串成能讓葉公明白的項鏈?《孔子家語?弟子行》說子路 “勇而有謀”,可這 “謀” 在描述夫子時突然短路 —— 就像讓一個慣于沖鋒的戰士,突然拿起繡花針。
葉公與孔子的思想鴻溝,比楚河漢界還分明。葉公曾給孔子講過一個故事︰“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論語?子路》)在他看來,兒子舉證偷羊的父親,是 “直”正直)的表現,就像他治葉時 “有功則賞,有罪則罰”,法理大于人情。
孔子卻搖搖頭,說︰“吾黨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論語?子路》)在他眼里,親情倫理是 “直” 的根基,就像《詩經?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連父母都不維護,何談正直?
這種 “法治” 與 “德治” 的分歧,讓子路夾在中間像被夾在兩扇城門之間。葉公要的是 “能做什麼” 的政績,孔子講的是 “該做什麼” 的道義;葉公看重 “事功”,孔子強調 “心性”—— 子路知道這兩種語言不通,與其說錯,不如沉默。
孔子的引導 “女奚不曰”,藏著 “因材施教” 的智慧。他太了解子路了︰這個弟子能 “暴虎馮河”《論語?述而》),卻不擅長精微的描述,與其讓他講復雜的 “仁禮”,不如直指精神氣質。“發憤忘食” 是動態的生命狀態,“樂以忘憂” 是通透的心靈境界,“不知老之將至” 是超越的時間感知 —— 這三個維度構成的畫像,比任何事跡都更傳神。
後來子貢听說這事,對顏回說︰“夫子這是把自己的精神,裝進了由也能拎得動的筐里。”《孔子家語?子貢問》)確實,這種 “夫子自道” 的方式,比三千弟子的溢美之詞都有力量,正如《論語?子張》所言︰“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
二、發憤忘食︰使命驅動的生命燃燒
“發憤忘食” 的 “發憤”,在《說文解字》里是 “懣也,從心賁聲”—— 不是拍案而起的憤怒,是心里像揣著團火,不噴薄出來不罷休。孔子的 “憤”,是看到 “八佾舞于庭” 的僭越時的痛心,是听聞 “苛政猛于虎” 的悲憤,是 “天下無道”《論語?公冶長》)的憂憤,這些 “憤” 像燃料,點燃了他 “知其不可而為之” 的執著。
魯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歲。這年春天,齊國送了八十名美女到魯國,季桓子 “三日不朝”《史記?孔子世家》),連祭祀的禮都廢了。孔子站在朝堂外,听著季氏府里傳來的靡靡之音,轉身對弟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那天傍晚,他帶著子路、子貢離開曲阜,開始了十四年的周游之路。
五十六歲,在人均壽命不到四十的春秋,已是 “老耋” 之年。可他像被上了發條的鐘,在衛國被監視,“居衛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使孔子為次乘”《史記?孔子世家》),這分明是羞辱,他卻 “講誦弦歌不衰”;在宋國,司馬桓 “欲殺孔子,拔其樹”《史記?孔子世家》),他頂著烈日趕路,還安慰弟子 “天生德于予,桓 其如予何”《論語?述而》)。
“忘食” 的細節里,藏著驚人的專注。《孔子家語?在厄》記載 “孔子厄于陳蔡,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 野菜湯里連一粒米都沒有,顏回在破廟里用三塊石頭支起陶罐,火苗舔著罐底,把野菜煮成了深綠色的糊糊。孔子卻在火堆旁給弟子講 “仁”,講到 “己欲立而立人” 時,突然問︰“剛才誰把餅分了?” 弟子們面面相覷 —— 根本沒餅可分,夫子連餓了幾天都忘了。
還有一次,顏回做飯時 “煤炱墮甑中,飯污,因食之”《孔子家語?顏回》),被子貢看見,以為他偷吃。孔子知道後,沒有立刻斥責,而是在吃飯前 “禱于天”︰“吾子之飯,若有竊食者,天厭之。” 顏回趕緊說明情況,孔子嘆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孔子家語?顏回》)在饑餓中仍能保持對弟子的信任,這種 “忘食” 不是健忘,是 “道” 的重量壓過了生理的需求。
孔子最看不起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論語?陽貨》)的人。他在衛國見那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 的士人,說他們 “難矣哉”《論語?陽貨》)—— 就像田里的野草,只知道瘋長,結不出一粒糧食。而自己 “發憤忘食”,是 “生無所息”《周易?系辭》)的生命態度︰人生不是用來 “飽食” 的,是用來 “行道” 的。
王充在《論衡?效力》里說得透徹︰“孔子周流,無所留止,非聖才不明,道大難行,故委國而去。” 這 “委國而去” 不是逃避,是 “發憤” 的另一種形式 —— 此地不容,便去彼地;此時不行,便待彼時,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一次滾落,都是下一次發力的開始。
三、樂以忘憂︰困境中的精神突圍
“樂以忘憂” 的 “樂”,不是小兒得糖的雀躍,是 “孔顏之樂” 的深沉愉悅。《論語?雍也》記載顏回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 “樂” 與孔子的 “樂” 是同源的 —— 不是因為環境好,是因為心里有 “道” 這棵常青樹,再貧瘠的土地也能扎根。
孔子的 “憂” 有明確的清單︰“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這四件事像四塊石頭壓在他心上︰道德不進步,學問不傳授,該做的好事不做,犯了錯不改 —— 這些才是值得失眠的大事。至于 “貧與賤”《論語?里仁》),他看得很淡︰“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論語?述而》)
“陳蔡之困” 是對 “樂以忘憂” 的極致考驗。魯哀公四年,吳伐陳,楚救陳,恰好孔子一行在陳蔡之間,兩國大夫怕他 “輔楚害陳”,派兵把他們圍在了荒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史記?孔子世家》),子路拄著劍站起來,劍柄的銅箍都磨亮了︰“君子亦有窮乎?” 語氣里帶著怨氣。
孔子放下手里的琴 —— 他剛彈到《文王操》的高潮,弦都快斷了。“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靈公》)他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然後叫過子路、子貢、顏回,問︰“《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史記?孔子世家》)
這不是絕望的質問,是清醒的反思。等弟子們各抒己見後,他說︰“道之不修,是吾丑也;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史記?孔子世家》)道理在我這里,不用是他們的錯 —— 想通這點,憂愁就像被風吹散的煙,剩下的只有 “樂”。那天晚上,他借著月光彈琴,顏回在一旁唱和,歌聲穿過包圍圈,連外面的士兵都听呆了。
孔子的 “樂” 藏在日常的褶皺里︰“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論語?述而》)在齊國听到《韶》樂,“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不是味覺失靈,是音樂的愉悅蓋過了食欲;“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釣魚不用大網,射鳥不射歸巢的,看著魚兒游回深水,鳥兒鑽進樹林,這種對生命的溫柔帶來的快樂,比滿載而歸更持久。
他甚至能在最簡樸的生活里找到樂子︰“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胳膊彎成枕頭,硌得後腦勺疼,可一想到 “道” 在心里,就覺得比錦緞枕頭還舒服。
對比《列子?天瑞》里的杞人,更能顯出孔子的智慧。那個杞國人 “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愁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而孔子的 “憂” 和 “樂” 都錨定在 “道” 上,像船拋了錨,再大的浪也沖不跑。當注意力集中在有意義的事上,無謂的煩惱自然就 “忘” 了 —— 不是刻意忘記,是根本沒功夫想。
範仲淹在《岳陽樓記》里寫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把這種情懷擴大到了家國層面,但內核和孔子的 “樂以忘憂” 是一樣的︰把心放在大處,小煩惱就進不來了。
四、不知老之將至︰超越時光的精神活力
“不知老之將至” 的 “老”,對孔子而言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他對葉公說這話時已六十八歲,《禮記?曲禮》“七十曰老”,按當時的標準,是貨真價實的老人了。他的牙齒掉了好幾顆,吃糙米餅得掰碎了慢慢嚼;耳朵也有點背,弟子回答問題得大聲點;最明顯的是頭發,從離開魯國時的花白,變成了全白,像秋天的蘆葦。
可他自己好像不知道。《論語?子罕》記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看見河水東流,會感慨時光快,但從不唉聲嘆氣 —— 反而把竹簡翻得更勤了。“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史記?孔子世家》),那串連竹簡的熟牛皮繩,磨斷了一次又一次,子貢找來新的韋繩,見夫子的指甲都磨出了血痕,勸他︰“夫子,歇會兒吧,《易》是讀不完的。”
孔子頭也沒抬︰“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他不是真的想多活幾年,是覺得時間不夠用 —— 就像一個吝嗇鬼,總覺得錢沒賺夠,他是覺得道沒傳夠。
“不知” 不是糊涂,是主動的超越。他當然知道自己老了,《論語?述而》里他坦言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連做夢都夢不見周公了,這是衰老最殘酷的證據。但他把這份 “知” 轉化成了 “行”︰既然老了,就更要抓緊時間。
他 “刪《詩》《書》,定《禮》《樂》,作《春秋》”《史記?孔子世家》),這些工作耗神費力。刪《詩》時,他把三千多篇古詩讀了又讀,選出三百零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讀到動情處,會跟著唱,唱得眼淚掉在竹簡上,暈開墨跡。
這種 “老而彌堅” 的精神,顛覆了當時對 “老” 的定義。《禮記?王制》說 “七十不致政,八十告存,九十日有秩”,老年人該 “含飴弄孫”,可孔子偏要 “誨人不倦”《論語?述而》)。他教子夏 “繪事後素”,教子貢 “貧而無諂”,教冉有 “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 這些教學場景里,誰能看出他是個快七十的老人?
他批評原壤 “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論語?憲問》),不是罵老年人,是罵那些活了一輩子沒干過正經事的人。原壤見他來,“夷俟”伸著腿坐著),一點禮貌沒有,孔子用拐杖敲他的小腿︰“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論語?憲問》)這 “賊” 是 “浪費生命” 的意思 —— 和原壤比,孔子的 “不知老之將至” 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五、孔子的自我認知︰理想主義者的清醒
孔子從沒把自己當 “聖人”。他說 “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雲爾已矣”《論語?述而》),這不是謙虛,是清醒的自我定位︰我只是個 “為之不厭”做起來不滿足)、“誨人不倦”教起來不疲倦)的普通人。
他對自己的定位是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 不是創新者,是傳承者。就像一個園丁,把堯舜禹湯文武種下的 “禮樂之樹” 修剪枝葉,讓它長得更茂盛。他 “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不是復古懷舊,是覺得這些老祖宗的智慧里,藏著治世的密碼。
他最清醒的認知是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子路對隱者桀溺說的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其實是夫子教他的。孔子見過太多 “禮崩樂壞” 的亂象︰弒君的、篡位的、用天子禮的…… 他比誰都清楚 “克己復禮” 有多難,可還是要做。
這種 “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的精神,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的內核。就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知道石頭總會滾下來,還是要推 —— 因為推的過程本身,就是對 “義” 的踐行。他說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這 “義” 不是空洞的口號,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的擔當。
孟子說他是 “聖之時者也”《孟子?萬章下》),這個 “時” 字用得極準 —— 他能順應時代,又不被時代同化。在魯國做官時,他 “墮三都”拆三家大夫的城邑),用的是 “務實” 的手段;周游列國時 “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守的是 “理想” 的底線。這種 “與時偕行”《周易?乾卦》)的智慧,讓他的 “發憤” 不盲目,“樂” 不空洞。
六、歷史回響︰發憤忘食的傳承譜系
墨子的 “摩頂放踵”,是另一種 “發憤”。《孟子?盡心上》說他 “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從頭頂到腳跟都磨破了,只要對天下有利,就干。他帶著弟子 “穿草鞋,吃糙飯,日夜不休”《莊子?天下》),在各國之間奔波,止楚攻宋,止齊伐魯,活得像個苦行僧。
有一次,他派弟子公輸般去幫楚國造雲梯,後來听說要用來攻宋,連夜從魯國走到楚國,“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墨子?公輸》),說服楚王放棄攻宋。這種 “自苦為極”《莊子?天下》)的勁頭,和孔子的 “發憤忘食” 隔著學派,卻連著同一種精神︰為理想獻身。
張衡的 “數術窮天地”,把 “發憤” 用在了科學上。他 “少善屬文,游于三輔,因入京師,觀太學,遂通五經,貫六藝”《後漢書?張衡傳》),可不好做官,專愛 “致思于天文陰陽歷算”。他覺得 “蓋律歷迭相治,景度相奸,知其歸趣,故能越世高談,審辨名分”《後漢書?張衡傳》),宇宙的規律比官場的規矩更迷人。
他研制渾天儀,“驗之以事,合契若神”《後漢書?張衡傳》);發明候風地動儀,“其狀如酒尊,徑八尺,圍二十四尺”《後漢書?張衡傳》),龍首餃珠,蟾蜍承之,哪個方向地震,哪個龍首的珠就掉進蟾蜍嘴里,“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
這些發明在當時被嘲笑為 “無用之物”,他卻 “約己博觀,歷載構思”《後漢書?張衡傳》),用幾十年時間打磨。有次調試地動儀,連續三天沒合眼,僕人端來的飯都餿了,他才驚覺︰“哦,該吃飯了。” 這種對科學的專注,和孔子忘食研《易》,是同一種 “發憤”。
陸游的 “僵臥孤村不自哀”,把 “不知老之將至” 寫進了詩里。他晚年住在山陰的農村,“屋漏偏逢連夜雨”,床腳都泡在水里,卻 “尚思為國戍輪台”《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他的 “發憤” 是寫詩,“鐵馬冰河入夢來” 的豪情,“家祭無忘告乃翁” 的牽掛,都藏在字里。
八十五歲那年冬天,他躺在床上,呼吸都帶著寒氣,讓兒子拿來紙筆,寫下《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寫完筆掉在地上,再也沒撿起來。這種到老都燃燒的愛國心,是對孔子 “不知老之將至” 最動人的詮釋。
七、樂以忘憂的當代映射︰困境中的積極力量
南仁東的 “天眼”,是現代版的 “發憤忘食”。1994 年,他在日本參加學術會議,看到國外的射電望遠鏡計劃,心里像被扎了一下︰“咱們中國也該有一個。” 這想法一冒出來,就像野草瘋長,再也擋不住。
接下來的二十二年,他 “從壯年走到暮年”感動中國頒獎詞),帶著團隊 “踏遍貴州大山的每個角落”,找最合適的台址。有次在山里迷路,暴雨把衣服淋透,干糧也丟了,他靠野果充饑,晚上就睡在山洞里,還笑著說︰“這地方信號好,適合建望遠鏡。”
fast500 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建成時,他已經七十歲,肺癌晚期。同事勸他休息,他說︰“我得看著它調試成功。”2016 年 9 月 25 日,望遠鏡啟用那天,他坐在輪椅上,看著巨大的 “天眼” 轉動,像看著自己的孩子,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這種 “把命都搭進去” 的專注,和孔子 “韋編三絕” 一模一樣。
武漢環衛工夫婦的 “樂”,藏在凌晨四點的街燈下。丈夫王師傅和妻子李師傅,每天凌晨四點起床,推著掃帚車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唰唰” 的掃地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他們要掃三公里長的路段,每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千元,卻供三個孩子上了大學。
“累嗎?” 有人問。李師傅直起腰,捶了捶後背,圍裙上沾著灰塵︰“累啊,冬天凍得手裂口子,夏天汗濕透衣服。但想想孩子們在學校好好讀書,就覺得值。” 這種在艱辛里開出的 “樂” 之花,和孔子 “飯疏食飲水,樂亦在其中” 是同一種基因。
銀發學堂里的 “老學生”,演繹著 “不知老之將至”。北京東城區的社區學堂里,七十歲的李阿姨戴著老花鏡學智能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戳來戳去,嘴里念叨︰“這個健康碼怎麼弄……” 八十歲的王大爺在練書法,墨汁濺到胡子上也沒察覺,寫的正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
“為什麼還學這些?” 記者問。李阿姨笑了,皺紋里都是陽光︰“活著就得學新東西啊,不然就成老古董了。” 這種對生活的熱情,和孔子晚年學《易》的勁頭,隔著兩千五百年,卻心意相通。
八、發憤與樂憂的辯證︰理想與現實的平衡
“發憤忘食” 和 “樂以忘憂”,不是矛盾的兩極,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沒有 “發憤” 的 “樂”,是無源之水,像阿 q 的 “精神勝利法”,虛得很;沒有 “樂” 的 “發憤”,是無油的燈,燃不了多久就滅了。孔子把兩者擰成了一股繩,讓 “憤” 有方向,“樂” 有根基。
他在衛國擊磬,有個挑著草筐的人路過,站著听了一會兒,說︰“有心哉,擊磬乎!”《論語?憲問》)又說︰“鄙哉, 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論語?憲問》)這人看出他的 “憤”,也勸他 “算了吧”。孔子卻回答︰“果哉!末之難矣。”《論語?憲問》)—— 你說得對,但我做不到啊。這種 “知其不可而為之” 的 “憤”,和 “樂以忘憂” 的 “樂”,構成了奇妙的平衡︰明知難,還能樂在其中。
“不知老之將至” 的本質,是 “活在當下” 的智慧。孔子不糾結 “過去沒做好”,也不焦慮 “將來做不完”,只專注 “現在該做什麼”。刪《詩》時就認真刪,講學就認真講,彈琴就認真彈 —— 這種 “當下即道場” 的態度,讓時間失去了衡量衰老的意義。
<indfuness),和這很像︰專注于當下的呼吸、動作、感受,不被過去和未來干擾。孔子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就實踐了這種智慧,他的 “發憤忘食” 不是 “透支當下”,是 “沉浸當下”;“樂以忘憂” 不是 “逃避現實”,是 “接納現實”;“不知老之將至” 不是 “對抗歲月”,是 “與歲月共舞”。
在 “內卷” 和 “躺平” 撕扯現代人的今天,孔子的這三句話像三帖藥︰“發憤忘食” 治 “迷茫”—— 有目標就不會空虛;“樂以忘憂” 治 “焦慮”—— 看得開就不會崩潰;“不知老之將至” 治 “頹廢”—— 不停步就不會衰老。
這不是要每個人都變成孔子,而是要在自己的軌道上,找到那股 “憤” 和那份 “樂”。程序員為寫好代碼熬夜,教師為備好課查資料到天亮,農民為種好田起早貪黑 —— 這些都是 “發憤忘食”;加班後看到萬家燈火覺得值得,教出的學生有出息覺得驕傲,種的糧食豐收覺得快樂 —— 這些都是 “樂以忘憂”。
九、終極意義︰精神不朽的生命哲學
孔子死後,子貢在他墓旁築屋而居,守了六年。有一天,魯哀公來祭拜,站在墓前說︰“天不吊,不髢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孔子家語?終記》)—— 老天爺不仁慈,把這樣的老人帶走了,讓我孤零零地在位上發愁。
可他不知道,孔子的精神早就像種子,撒在了弟子們心里,撒在了《論語》的竹簡里。漢武帝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後,這顆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枝葉蔓延到文化、教育、倫理的每個角落。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說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孔子這 “三不朽”,都源于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的精神︰“立德” 是他的人格示範,“立功” 是他的教化之功,“立言” 是他的思想傳承。
這種精神穿越時空,在不同的時代開出不同的花。司馬遷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受宮刑仍寫《史記》,是 “發憤忘食”;甦軾 “一簑煙雨任平生”,屢遭貶謫仍寫詩作文,是 “樂以忘憂”;錢學森 “五年歸國路,十年兩彈成”,八十歲還指導科研,是 “不知老之將至”。
葉公若听到孔子的自我描述,或許會收起那份審視。他治葉靠的是 “力”,孔子傳道靠的是 “心”;他留下的是城池溝渠,孔子留下的是精神密碼。兩千五百年後,葉邑的城牆早已化作泥土,可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這十二個字,還在滋養著無數生命。
這或許就是生命的終極意義︰肉體終會腐朽,但精神可以不朽;年齡終會增長,但熱情可以不老。當我們為理想燃燒,為熱愛堅守,為成長不停步時,都是在續寫孔子的故事 —— 不是要成為他,而是要成為 “活著” 的自己,熱烈地、通透地、專注地,活在每一個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