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尋看著張子乾那張少年老成的臉,目光又落在了他手中的青虹劍上,語重心長道︰“這柄劍,代表著大玄狼軍之兵權。”
他又從腰間解下一枚虎符,在張子乾面前晃了晃︰“這虎符,代表著大玄虎軍之兵權。”
張子乾一雙劍眉微微皺起,他總感覺老將軍有種托孤的感覺︰“老將軍,你……”
章尋收回虎符,說道︰“我死之後,這枚虎符會被監國的太子收回,重新交到聖上手中。”
張子乾劍眉一挑,瞪大雙眼,愕然道︰“老將軍!你要將兵權交回去?!”
“兵權,最終總是要歸還回去的。”章尋臉上刀疤抖動,不由笑了笑,“我一介外臣,手握兵權三十余載,已經是張衍那小子對我的信任了。”
張子乾目光犀利,緊緊盯著那枚虎符。
章尋一眼就看出了張子乾在想些什麼,認真說道︰“別想了,放下那個念頭,虎符我是不可能交給你的。”
張子乾撓了撓頭,無奈道︰“沒這麼想過,從古至今,兵權都不會握在一將手中。”
“不!兵權不會握在一將手中,卻總會握在一人手中。”章尋微微搖頭,“權力,只會握在一個人手中。”
章尋頓了頓,又說道︰“監國的太子總認為自己遲早會是皇帝。”
“老將軍……”張子乾總感覺章尋話里有話,“老將軍,你將自己手中的兵權交給張子坤,換到了什麼?”
“換到了一個王位的世襲罔替。”章尋語氣平淡,“章丘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我也要為他爭個更好未來。”
張子乾搖頭無奈道︰“百萬兵權去換一個虛名的王位,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章尋笑道︰“總有些買賣是不能計較利害得失的。”
不問是非,只看利害,就是妾婦之道……張子乾沒來由的想起張子坤那夜對他說過的醉話。
他靠在石磚上,若有所思。
章尋並未打斷他的思考,而是轉身對鐘鎧鈞說道︰“相比于赤王,我感覺反而是你跟我最像。”
“啊?”鐘鎧鈞原本一直靠在一旁旁听,突然听見老將軍說這話,不由一愣。
章尋看著他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你的家在最西邊的金安城,對吧?”
鐘鎧鈞點點頭,笑得有些靦腆︰“難得老將軍還記得,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瀕臨西域大漠,黃沙遮天,風景壯闊。”
章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有機會,多回家看看。別等到以後,就等不到機會了。”
鐘鎧鈞回憶著家鄉的風光,用力點頭︰“有機會會回去的。”
老將軍看了看張子乾,又看了看鐘鎧鈞,忽然說道︰“殺業太多,是要還的。”
“就像利滾利的債,有些人拼盡一生才還的清,還有些人窮盡一生都還不清。”
“鐘鎧鈞,你現在還能還的清債。”
鐘鎧鈞沉默著,不知道老將軍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什麼債不債的,戰場殺敵,保家衛國,成大業,立戰功,天經地義,這才不負爹娘給的八尺軀。
章尋看著他的樣子,無奈嘆了口氣,揮手道︰“你可以走了,有些話我要和張子乾單獨說。”
鐘鎧鈞一頭霧水的點點頭,轉頭掃了一眼坐那沉思的張子乾,用眼神說我在城內等你,便下了城樓。
城樓之上,也就只剩張子乾與章尋二人了。
張子乾見鐘鎧鈞走了,停止沉思,不解問道︰“老將軍,你要單獨和我說什麼?”
章尋坐在他身邊,輕聲道︰“你不在的這三年,發生了很多事。”
“嗯,我猜得到。”張子乾點頭道,“都跟張子坤有關吧。”
章尋說道︰“大部分都跟他有關。”
“他監國的這些年怎麼樣?”
“如果就以百姓的角度來說,他干的很不錯,民生安樂。”
張子乾冷笑一聲︰“呵,那如果以王朝的角度呢?”
“因小而失大,煙州水患三年,為了賑災,他開倉放軍糧,導致前線糧食短缺,又削減賦稅,進而削少軍餉,險些導致兵卒嘩變。”章尋平靜道,“不過有我在,都被壓了下來。”
張子乾臉皮微微抽搐,顯然已經到了憤怒的邊緣︰“他是怎麼敢的!父皇呢?聞先生呢?都不去管他的嗎?!”
章尋繼續說道︰“你父皇還在修道閉關,聞硯得知你失蹤氣急攻心,被孔院長帶走養傷。”
“前些年,他在煙州微服私訪,遭遇了一位天境刺殺,險些喪命,被空行公公舍命守護。”
張子乾一愣,問道︰“他沒事吧?”
“他沒事,只是回來之後不知為何去了趟上官家。”章尋扭頭看著張子乾,“你喜歡的那位姑娘,上官羽寧被他帶入東宮了。”
“你說什麼?!”張子乾如遭霹靂,猛然站起身,厲聲喝問,“他為什麼要將羽寧帶入東宮!上官家怎麼會同意的!”
章尋依舊平靜的看著他︰“張子坤為了什麼很難猜嗎?上官家為了什麼也很難猜嗎?”
“你失蹤了三年,我都曾動搖過,但你大哥找了三年,張子坤等了三年,他們都堅信你不會死。”
呼……張子乾喘著粗氣,掏出那繡帕,緊緊攥在手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靜靜思索。
自己失蹤了三年,上官羽寧會等自己三年,但上官家不會。
自己不在,羽寧對上官家就毫無價值,再也換取不到任何利益。
張子坤只要拋出一個對上官家有利的條件,上官岳就會同意一下這門交易。
至于太子想要什麼……張子乾渾身顫抖,看向腰間青銅劍︰“兵權!他還想要我的兵權!”
章尋點頭︰“張子坤肯定不會對上官羽寧做些什麼,但他會想看你會如何選擇。”
張子乾盯著那方繡著幽蘭的繡帕,久久無言。
良久過後,他緩緩說道︰“我要回一趟玄皇城。”
“走吧,走吧,都走吧。”章尋也站起身,俯身看向那茫茫草原,“你是大玄的赤王,記得回來守城就好。”
張子乾望著老將軍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喊道︰“老將軍!你……”
他知道,老將軍的時日不多了。
章尋回過身,看著站在茫茫雪山下的張子乾,臉上刀疤抖動,咧嘴大笑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書生才會病死床榻,將軍就要戰死沙場!”老將軍眼中閃著光亮,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老子身為大玄的柱國大將軍!自然是要……”
“抬棺征伐!”
張子乾望著那個氣勢如虹的大將,重重行了個大玄軍禮。
“我為老將軍抬棺!”
…………
七日後,清晨。
老將軍章尋身穿玄甲,外披貂裘,腰懸長刀,手持一桿大戟,高坐馬上,親率一萬玄甲鐵騎,抬棺征伐蠻族草原。
大玄赤王張子乾,騎兵主將鐘鎧鈞,副將馬刀為之抬棺百里。
老將軍率先一騎當先,策馬奔騰,片刻站定,勒馬回望。
湛藍雲天,赤金大日,碧綠草原,蒼白雪山,一片孤城,一萬鐵騎,一口薄棺,一切都隨豪情映入眼簾。
清白書院,一介書生。
橫刀立馬,兩朝武將。
生逢其時遇名主,死得其所無遺憾!
武將至此,人生至此,已然至極!
只是真的沒有遺憾嗎……
“北州,古稱梁州。滄河,又稱關河。”老將軍喃喃自語,卻又驀然放聲大笑,“如果真打的下來這片草原,大玄自此十五州!那麼此州,又該叫什麼才好?”
“滄河之源頭,那不如就叫滄州吧!”
老將軍不再停步,策馬揚鞭,放聲大笑,高聲吟詞一篇。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
《玄史》記載︰玄黃二十二年春,柱國大將軍章尋,率一萬兵馬,抬棺征伐草原,赤王乾為其抬棺百里相送。
十四日後,病逝行軍途中,遂葬大散關城下,立無名冢。
太子坤追謚武安,後帝玄黃又追謚忠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