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章尋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遙遙夢中……
章尋回到了他的家鄉,回到了那個王朝最北邊的北陽城下的小村莊。
村子不大,名叫︰大桃樹村。村子中間有棵大桃樹,四季桃花燦爛,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涼寒的極北之地會生出一株歲月悠久的大桃樹。
只是听村長說,這株大桃樹是當年一位紅衣仙人親手種下的。
少時離家,獨自一人,前往中州的那座清白書院求學讀書。
路途遙遠,爹娘砸鍋賣鐵仍是湊不夠盤纏,是全村的父老鄉親給他湊夠了盤纏。
書院求學時,當時院長孔長秋問他,為了什麼而讀書?
他回答,為考取功名,回到家鄉,讓家鄉的父老鄉親活的不用那麼累,不用那麼辛苦。
孔院長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善。
書院求學六年,當朝一舉高中,二甲第六,高中進士。
他拜離書院,入朝為官。
入朝為官一年,卻意外結識了當朝大將軍白青,二人亦師亦友,白將軍傳他兵法策略,研習治軍之道。
一年後,任期滿。他本可以留在朝廷內享盡繁華,但他卻選擇回到了最寒涼的北州,當一個小小的知縣。
他一心為民,勵精圖治,盡最大可能回報當初為他湊盤纏的父老鄉親們。
一切安好,越來越好,直至後來……
天災人禍,朝廷勢微,蠻族入侵。
不到一夜的時間,生他養他半輩子的小村子就在蠻族的鐵騎下化為飛灰。
一具具熟悉且陌生的尸體,全村的父老鄉親就掛在村中間的那株大桃樹上。
桃花依舊燦爛,鮮血不斷滴落。
那一夜,他在城中當值,逃過一劫。
又後來……
蠻族大舉攻城,北陽的守將棄城而逃,城中一片混亂之際,作為官職最高的他站了出來,統籌大局。
他……開始了守城。
半個月後,他沒有等來朝廷的援軍沒有等來朝廷的糧草,反而等來的是一紙詔書。
朝廷有旨,受柱國大將軍白青舉薦,任章尋為北陽最高將領,官正四品,望以守城之安,護國之安。
與之而來的還有一封好友白青的書信,上面寫著,城存國在,城亡國危,望君盡心盡力,讀書無用,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章尋接了聖旨,燒了書信,繼續守城。
可城中已無余糧,兵馬也只剩七千,直面的卻是蠻族十八萬鐵騎!
除了這座北陽城,他早已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他以這座城的百姓為代價,守了一座城整整十個月。
城中三萬多百姓,他吃了整整三萬。
人力終有窮盡時,直至城破之際,他依舊沒有等來援兵或糧草。
他自認對大平已經盡力,城破突圍而出,突圍之際,臉上留下了一道刀疤。
他又收到了一封詔書,詔他入京。
他沒有等到任何嘉獎,反而等到的是朝堂諸公的怒斥,還有那位聖上的漠視。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怒斥他罔顧仁義道德,竟以城中百姓為食,罪行滔天,罄竹難書。
他跪在那位聖上面前,低頭沒有反駁,他知道他們什麼都不懂……
高坐龍椅的聖上說,念他守城有功,功過相抵,不治死罪,卻要受罰,削去一切。
滾滾諸公以為讓他失去了一切,名譽,金錢,官職,家鄉,信念……
但他不在乎,他早就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再後來……
章尋猛然瞪大眼楮,從夢中驚醒,臉上刀疤劇烈顫抖,直起身子,一口鮮血咳出,染紅被單。
他環顧四周,長舒一口氣。
人,都還在。
馬刀和張子乾坐在床邊,鐘鎧鈞靠在帳上,他們都還在。
見到老將軍醒來,張子乾這才微松一口氣,懸著心微微安定。
章尋擦去了嘴角血跡,看向張子乾,笑了笑,問道︰“回來了?”
張子乾點頭道︰“回來了。”
“回來就好。”章尋不自覺摸了摸臉上刀疤,又問道,“這三年……去哪了?”
原來已經三年了……張子乾目光有些恍惚,將他與拓跋天英跌入冰湖,進入天精洞天的事講了出來。
“天下名劍第七的風雲雨雪,落入了蠻族手中?”章尋眉頭微皺,又搖頭道,“無妨,這不怪你,在傳說中這柄劍本就是神鷹哈洛杰守護之物,你爭不過也算正常。”
章尋話鋒一轉,又轉而問道︰“這三年……你又有什麼收獲?”
張子乾平靜道︰“我長天階了。”
嗯,天境了,不錯……
嗯,等一下……章尋突然反應過來,驚愕問道︰“你長天階了?”
馬刀與鐘鎧鈞也是一臉愕然的看向張子乾,眼中全是不可思議。
他又破境了,躋身長天階了,可他今年才多少歲?
馬刀愣愣問道︰“你今年多大?”
“過了三年,應該二十一了。”張子乾語氣平靜,卻又回想起在那雨雪永劫中的痛苦。
渾身打了個哆嗦,他實在不願再去回憶。
章尋重新靠在床榻上,對張子乾與鐘鎧鈞說道︰“你倆陪我去登趟城樓吧。”
馬刀伸手阻攔,擔憂道︰“老將軍,你的身子……”
“無妨。”章尋強撐起身子,“去城樓上看看,就回來了,別擔心。”
章尋一人走到帳邊,回頭看向馬刀︰“我之前跟你說的事,自己再好好想想。”
大散關城樓上,章尋走在最前面,鐘鎧鈞與張子乾並肩走在後面。
張子乾望著老將軍的背影,這才發現眼前這個只剩皮包骨的老者,再不是記憶中那個永遠大馬金刀的老將了。
登上城樓,章尋氣喘吁吁,雙手撐在石磚上,憑欄遠望。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蠻族草原,一片碧綠。
章尋又轉身靠在石磚上,仰頭向身後看去,窮盡目力。
身後,是一聳無崖的太白雪山,一片蒼涼。
章尋臉上刀疤抽搐,笑了笑,低頭看向足下荒涼的孤城。
大散關是一座孤城,橫亙在雪山與草原間,亦橫攔在玄朝與蠻族之間。
“張子乾。”
“鐘鎧鈞。”
老將軍揮手招呼道,示意他們過來。
“你們知道滄河的源頭是哪里不?”
鐘鎧鈞與張子乾同時搖頭,對視一眼,都是滿頭霧水,不明白老將軍為何要突然問這問題。
章尋抬頭仰望一片藍天,自顧自笑道︰“清白書院曾有詩仙題筆,謫仙有詩曰︰滄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惜詩仙雖有神仙風采,卻不曾到過太白雪山,只能在夢中見此人間奇景。”章尋又看向那座太白雪山,笑容愈發燦爛,笑聲也越來越大,“滄河之源頭,正是這太白雪山!”
“雪水順山奔流,匯千萬支流,過六州之地,而入東海!”
章尋渾濁的眼中閃爍著光亮,仰天大笑道︰“滄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老將軍行大玄軍禮,一手握拳捶在心口,一手指著太白雪山︰“從今而始,太白雪山就只是我大玄北岳,再不是他蠻族聖山。”
鐘鎧鈞與張子乾同樣一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行大玄軍禮。
老將軍目光落在張子乾身上,視線有些模糊︰“以後這座孤城,就要靠你來守了。”
張子乾拔出腰間青虹,橫劍身前,對劍起誓,鄭重道︰“不教蠻騎度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