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綻時,老槐樹的枝椏正把金箔似的陽光灑落在青石小院。葉片上還掛著圓潤的露珠,像一串串剔透的水晶,順著葉脈緩緩滾落,在雕花木欄上敲出細碎的節奏,仿佛天地間最輕盈的晨鐘。檐角的銅鈴被風拂過,發出清越的聲響,驚起幾只棲在瓦當上的麻雀。它們撲稜稜掠過枝頭,翅膀掠過槐花時帶起一陣簌簌輕響,將一縷槐香揉進甦槿的發間。她倚著木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那些被歲月磨得發亮的紋路,木料特有的溫潤觸感從掌心蔓延開來,仿佛能觸到時光的質地。
木欄上的雕花是祖父年輕時親手刻下的纏枝蓮紋。三十年前,他總在暮春時節坐在廊下,手持一把雕刀,對著槐樹發呆。有時甦槿湊近看,只見他手指撫過木料,仿佛在觸摸無形的年輪。刀刃起落間,蓮瓣的弧線漸漸清晰,每一道紋路都浸著專注與溫柔。那些蓮紋如今已泛出淡淡的琥珀色,被無數晨昏的觸摸打磨得溫潤如玉。甦槿記得祖父曾說,纏枝蓮要刻得有生命力,枝蔓須如流水般連綿不絕,花瓣則要像少女的裙裾,輕盈又不失筋骨。此刻晨光斜照,木紋在光影中泛起漣漪,仿佛那些沉睡的蓮紋突然活了,在木欄上蜿蜒生長。
遠處山巒還籠著薄霧,如輕紗般縹緲。山腳下的竹林傳來斷續的鳥鳴,與檐角銅鈴的輕響交織成晨曲。甦槿仰頭望著老槐樹,繁花如雪,香氣清甜,仿佛能聞到童年時的味道。那時祖父總用竹竿綁著布兜替她打槐花,花瓣落在肩頭、發間,衣角沾滿細碎的芬芳。老藤椅吱呀搖晃的節奏混著槐香鑽進她的記憶,連同他布滿皺紋的笑意都成了時光里的琥珀。她伸手觸踫木欄上一道歪斜的刻痕,那是七歲那年踮著腳量身高時,祖父笑著用煙斗鍋子燙下的記號。煙燻的痕跡早已褪成淡褐,卻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刻著稚嫩的時光。
風忽然大了些,槐花紛紛揚揚飄落,在青石板上鋪就薄薄一層。甦槿發現自己的身影已漫過當年祖父刻下的最高那道線,而槐樹依舊在風里沙沙作響,枝干上新增的年輪默默記錄著流逝的歲月。麻雀啄食完最後一顆露水,振翅飛向天際,翅膀掠過銅鈴發出短促的清音。她輕輕合上眼,任由槐香浸透衣襟,那些關于光陰的故事正在木紋深處悄然生長——祖父教她刻第一刀時的笨拙,夏夜里兩人數星星的絮語,秋霜染紅楓葉時他拾起木屑的嘆息……所有零碎的片段都隨著槐花的飄落重新拼湊,成了時光長河里閃爍的星辰。
暮色四合時,甦槿將臉頰貼在冰涼的木欄上。晚風穿過槐樹捎來細碎的私語,混著遠處溪流的潺潺聲,像一首綿長的古老歌謠。她听見無數個昨日正從枝葉間簌簌飄落︰祖父在樹下磨刀時的專注,槐花雨落在青瓦上的輕響,木欄上新刻的紋路在月光里泛著銀輝……銅鈴在余暉里泛著溫潤的光,木欄的溫度順著脊背爬上心頭。原來有些記憶早已化作年輪,在時光深處生生不息。當她轉身望向老槐樹時,突然發現樹影婆娑間,仿佛有個佝僂的身影正對著木欄微笑,那笑容溫暖如舊,卻又帶著歲月的滄桑。
夜色漸濃,槐香卻愈發濃郁。甦槿知道,無論時光如何流轉,這浸染了槐香與記憶的雕花木欄,永遠是她與祖父之間最溫柔的紐帶。那些刻在木紋里的故事,會在每個晨光初綻的時刻,隨著露珠的輕響,重新甦醒。